街角那栋米黄色的俄式洋楼,在达利安的老街区里格外扎眼。这房子是俄占时期一位俄国茶商的私邸,尖顶、拱窗,外墙爬满了老藤,廊柱上还留着精致的浮雕花纹。
老毛子撤走后,当地本打算把它改造成群众文化馆,让街坊邻里有个看书、活动的去处,可没过多久,因为某种不可抗力,成为了没有挂牌的疗养之地,平日里鲜少有人能靠近。
洋楼二楼的雅间,是整栋房子视野最好的地方。厚重的樱桃木镶板墙,墙角立着一座早已停用的欧式壁炉,炉台上摆着两只玻璃花瓶。
雅间的窗是双层的,内层是雕花的木窗棂,外层是可推拉的实木窗扇,关紧时能把外界的声响隔绝大半。
临窗摆着一张椭圆形的红木桌,桌上铺着白色的亚麻桌布,四碟精致的茶点码得整整齐齐:撒了白糖霜的松子糕、切得薄如纸的杏仁酥、浸在蜂蜜里的桂花糖藕,还有一壶刚沏好的茉莉银针,茶香混着点心的甜香,在安静的雅间里漫开。
林文轩垂手站在雅间一侧,白色衬衫的袖口扣得严严实实,皮鞋擦得锃亮,倒映着天花板上吊灯的微光。他目光透过窗棂落在楼下,见江夏还在小吃摊前停留,便轻声唤了句:
“妈,就是他!”
“开窗看看!”
一个斜倚在红木椅上的妇人,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暗纹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别针,指尖夹着一把描金的团扇,正轻轻扇动着。
随着林文轩打开窗户,妇人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缓步走到窗边。
楼下的喧闹声断断续续飘上来,是小吃摊前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还有煎焖子的“滋滋”声,混着风穿过梧桐叶的轻响,本不算刺耳,却让这位习惯了安静的妇人皱起了眉。
妇人探出头,目光越过窗棂,飞快扫了一眼楼下。
江夏正站在小吃摊前,手里端着铁盘,跟摊主大娘说着什么,嘴角沾了点酱汁,模样随性又自在;周围围着几个排队的食客,有说有笑,一派市井热闹景象。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冒犯到,飞快地收回目光:“关上,太吵了。”
林文轩立刻将窗扇推回去,重新关严。雅间里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只剩下茶香和点心的甜香。
妇人放下团扇,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热茶,语气里满是不耐:“市井间的喧闹,最是扰人心神。”
她呷了一小口茶,将杯子稳稳放回碟中,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随后,妇人的视线才落在儿子的侧脸上,话却说得很淡:“既然看准了不是池中物,就别在岸上干看着。”
她拿起细棉手帕,轻轻擦了擦唇角,“咱们这样的人家,做事要有章法。低头俯就失了身份,但让有用的‘鱼’游进别人的网里,就是眼光短浅。分寸你自己拿捏,台阶要给,也要让他看见是谁家的台阶。”
林文轩点了点头,父亲那句“眼光放长远”是方向,母亲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则是具体而微的行动准则,带着这个位置天然赋予的优越感。
这个人,必须用符合“我们”身份和利益的方式,纳入可控的范围。
至少,绝不能让他成为脱缰的变量。
林文轩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脸上挂起那副练习过多次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转身向楼下走去。
妇人见儿子自信满满的下楼,宠溺的笑了笑。但看着窗外的小吃摊,又皱了下眉。
只见她起身走向雅间内侧的屏风后,抬手解开领口的盘扣,利落脱下那件藏青色暗纹旗袍,随手递给屏风后的勤务员,转而换上了一件灰扑扑的四个口袋上衣。
料子普通,样式板正,和她方才雍容华贵的模样判若两人。换好衣服,她拢了拢衣襟,走到屋中,对着空气轻描淡写地开口:“这边来向我们家领导汇报工作的干部,还没走吧?叫来一下。”
话音刚落没多久,一个穿着中山装、身姿挺拔的男人应声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口。
正是张干部,也是之前在海灯节上与江夏交流过、讨论要多办群众活动的那位。他本是来向林文轩父亲汇报工作的,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人叫了进来。
妇人抬了抬下巴,目光透过窗棂,随意地指了指楼下的小吃摊,语气依旧轻描淡写:“你也知道,我先生这边要处理的公务重,最忌嘈杂。楼下这动静,传上来多少会扰着心神,影响办事效率。”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搭在桌沿,没再往下说,话题陡然转换:“咱们做工作,讲究的就是个衔接顺畅,别因为这些细枝末节出了纰漏。要是因为这点动静,耽误了正经事,影响到工作推进,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吧?
你是来汇报工作的,想必也清楚这里的规矩,该怎么妥善处置,不用我多说了。”
张干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卖焖子的大娘。
他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他想起自己前几天还在跟同事讨论,要多给这些自谋生计的群众创造便利,要把政策落到实处,让老百姓能安稳过日子。
可现在……
心里的火气和无奈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胸口憋得发闷。但他看着妇人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着一旁勤务员冷漠的眼神,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
张干部僵硬的离开。
雅间里,妇人重新端起茶杯,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了,这几幅侍女画看腻了,再去借两件吧……”
“好的,去四九城的馆拿还是金陵的馆?”
“金陵吧……远一些!”
“是!”
……
街对面,林文轩已经站了一会儿。
看着江夏吃着啃着汁水四溅的鱿鱼,不禁咽了口唾沫。
看起来,挺好吃的样子,要不要尝尝?
随即,他就被自己的这种想法逗笑了,呵,街边小吃?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白色衬衫的领口,脸上挂起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抬步向前走去。
几乎就在他迈步的同时,一直看似随意站在江夏侧后方闷头吃焖子的大老王,头虽未抬,眼皮却微微一撩,全身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用胳膊肘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江夏的后腰。
江夏立刻会意,咽下口中的食物,并未立刻回头,只是借着低头拿钱的姿势,用余光迅速扫了一眼。
那个正穿过街道走来的、有着两道醒目浓眉的年轻身影,不是林文轩又是谁?
哟呵,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