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暗,细雪未停,反有愈密之势。
宫灯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昏黄却倔强的光晕。
姜昭玥并未立刻回自己的宫室,脸颊上那火辣辣的痛楚,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尊严,也烧得她心头一片冰冷的清明。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轻响,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让垂落的发丝尽可能掩盖左颊那片刺目的红肿与细微的血痕。
丫鬟小春在她侧后半步跟着,忧心如焚地看着自家小主挺直的脊背,几次欲言又止。
不知不觉,竟绕到了御花园深处。
平日里繁花似锦的园子,此刻被厚厚的积雪复盖,只馀下嶙峋的假山与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
在雪光月色下伸展着墨色的枝干,几点殷红的花苞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绽放,散发出清洌的幽香。
就在一株姿态最为遒劲的老梅树下,暖亭四角悬着明瓦宫灯,亭中赫然坐着两人。
石桌上摆着棋枰,黑白二子错落有致,显然棋局正酣。
执黑子的男子身形清俊,眉目凌厉,正是皇帝温与彻。
而坐他对面的女子,身着一袭沉静的墨绿色宫装,不饰过多钗环,只一支简洁的玉簪绾住青丝。
她坐姿挺拔,背脊线条如松如竹,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
正凝视着棋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白玉棋子。
这便是曾随父兄弛骋疆场,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因家族权衡和后宫补位之需,而自请入宫的良妃娘娘。
庭中气氛并无半分旖旎,静谧的只有棋子偶尔落下的清脆声响,以及炭盆里银霜炭燃烧的细微噼啪。
两人神情专注,目光只在棋盘方寸之间流转。
与其说是妃嫔与皇上约会,更象是两位棋逢对手的友人在进行一场纯粹的技艺切磋,沉静而专注。
姜昭玥和小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冰雪世界里的宁静结界。
良妃的耳力敏锐,几乎是脚步声踏入亭子周围丈许范围时,锐利的目光便倏地从棋盘上抬起,精准地投向亭外风雪中走来的蓝色身影。
在看到姜昭玥的瞬间,尤其在她那刻意偏头却依旧没能完全遮掩的左颊上停留了一刹。
良妃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她没有出声,只是手指捏着那枚棋子,停下了动作。
这一停顿,如同信号,对面的温与彻也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来。
当看到姜昭玥脸上那片即便在夜色宫灯下也难掩异样的红肿时,温与彻漆黑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清淅的讶异和关切。
“姜才人?”温与彻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良妃目光落在她的脸颊,“风雪夜深,才人怎独行至此?”
“你脸色似乎不大好,这脸可是怎么了?”她的语气带着纯粹的关切,格外坦荡。
姜昭玥心中苦涩翻涌,面上却极力保持平静,甚至努力想扯出一个无事的笑容。
然而嘴角刚一动,脸颊的刺痛便让她倒吸一口冷气,笑容僵在脸上。
只馀下眼中的一丝隐忍和强装的镇定。
她微微屈膝行礼:“妾身见过皇上,良妃娘娘,扰了雅兴,是妾身的不是。”
“妾身只是……随意走走,无妨的。”
“无妨?”小春再也按捺不住,心疼自家主子受辱,尤其是看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颊顶着如此刺目的伤痕。
她上前一步,不顾姜昭玥暗中阻拦的眼神,急切又带着哭腔道:“才不是无妨!”
“皇上,良妃娘娘,是樊贵人!”
“她召见我们小主,二话不说就骂小主是狐媚子,说小主是罪臣之女,还,还动手打了小主一巴掌!”
“小主的脸都肿了还流血了!”小春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淅,也格外刺耳。
“小春!住口!”姜昭玥急忙出声喝止,伸手去拉小春的衣袖。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和羞愤,“贵人娘娘训诫,自有她的道理,岂容你在此妄议。”
良妃冷眼旁观着主仆二人这番拉扯。姜昭玥那刻意偏头掩饰伤痕的姿态。
眼中强忍的脆弱,小丫鬟情急之下的告状,以及姜昭玥看似阻拦实则并未真正严厉斥责的态度……
这一切落在曾在军营中见惯生死,最厌恶弯弯绕绕的良妃眼中,只觉得娇揉造作,充满了算计的味道。
尤其是那句“自有她的道理”,看似恭顺,实则绵里藏针。
“呵。”
良妃终于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笑,将手中的白玉棋子随意丢回棋盒。
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那双经历过战场杀伐的眸子,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嘲弄,直直刺向姜昭玥。
“自有道理?姜美人倒是好函养。”
“樊贵人那性子,本宫清楚,跋扈惯了,下手没个轻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姜昭玥脸上的伤痕,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刻薄的弧度,“不过,妹妹这刚承了恩宠就去樊贵人那儿走动。”
“说是随意走走,倒不如说是……特意顶着这张脸,在这风雪夜里寻个僻静处,好叫人看得真切些?”
这话已是极其露骨的讥讽,直指姜昭玥是故意带伤出来卖惨博同情。
尤其是“特意”和“看得真切些”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温与彻微微蹙眉,显然觉得良妃此言过于尖锐,但并未立刻出声。
他深知良妃性子直爽磊落,最恨心机深沉之人,此刻怕是认定了姜昭玥在做戏。
姜昭玥的心猛地一沉,良妃的直白象一把冰锥,将她试图维持的体面瞬间刺穿。
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交织在一起。
然而,就在这汹涌的情绪即将冲垮理智的瞬间,方才樊贵人那嫉恨扭曲的脸庞清淅地闪过脑海。
她不能硬顶,尤其不能顶撞这位手握军功,地位稳固的良妃。
硬碰硬是下下策。
樊贵人打的是她的脸,良妃刺的是她的心。
她需要另一种武器。
只见姜昭玥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眼圈几乎是刹那间就泛起了薄红。
一层晶莹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复住了那双本应含怒的桃花眼。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反而对着良妃,深深地,带着无尽委屈般福了下去,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淅:
“娘娘教训的是……是妾身思虑不周,行事莽撞了……”
她抬起泪眼,那水光恰到好处地朦胧了眼中的锐气,只馀下无助和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