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绿色的吉普车没有鸣笛,悄无声息地滑过深夜空旷的街道,在铜锣古巷的巷口处稳稳停下。
“就在这儿停,里面路窄,车不好掉头。”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
警卫员的后背一挺,大声应道:“是!”
车灯熄灭,整部车融入了浓稠的夜色。
程铮推开车门。
一股独属于京城味道灌入鼻腔,是劣质蜂窝煤燃烧不全的烟火气,混合着老槐树干枯的清冷气息。
他弯腰,单手将半旧的帆布行囊甩到背上,动作干脆,几十斤的重量在他身上轻如无物。
另一只手,则牵住了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迷糊的妹妹程雨。
“哥,我们……到家了吗?”程雨揉着眼睛,小奶音里带着不确定。
“恩,到家了。”
程铮的声音放轻了许多,怕惊扰了这片夜色。
他牵着妹妹,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光,一步步走进了那条熟悉到骨子里的胡同。
两年了。
胡同还是那条胡同,青石板路油光发亮,墙根下堆着各家的破烂家什。
九十五号院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在月光下更显破败。
前院许大茂家的窗户黑着灯,墙角还是那堆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
一切没变,又好象,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院门口,一个瘦高的佝偻人影蹲在地上,借着昏暗的路灯,摆弄着几盆冻蔫巴的花。
是三大爷阎埠贵。
因为表现良好,从农场“学习”回来,这位精于算计的老教师,又捡起了这些花草,想找回点“文化人”的体面。只是人瘦了一大圈,背也更驼了。
听到巷口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阎埠贵推了推老花镜,扯着嗓子盘问:“谁啊?这大半夜的,还串……”
他的话没能说完。
他抬起了头。
月光穿过槐树枝桠,不偏不倚,打在来人的脸上。
“哐当!”
一声脆响。
阎埠贵手里的宝贝搪瓷喷壶砸在石板上,摔瘪了一大块。
他整个人僵住,眼珠子瞪得快要脱眶,嘴唇哆嗦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样子,活见了鬼。
“程……程……程……”
他喉咙里象是卡了块烙铁,一个姓氏怎么也叫不出来。
紧接着,他双腿一软,膝盖疯狂转筋,整个人“噗通”一声就瘫了下去,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门框,才没彻底出丑。
他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牙齿上下打颤。
“活阎王……那个活阎王……他回来了!”
程铮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他甚至没朝阎埠贵那边瞥一眼,就象在看路边一坨碍眼的垃圾。
他牵着妹妹,径直走进院门,走向中院。
回到院里,第一件事,检查自家正房。
门窗油漆剥落,在夜风中作响。但那块用加粗铁钉钉在门楣正中央的“军属光荣户”木牌,依旧威严地悬挂着。
牌子上的五角红星积了些灰尘,在月光下,却无声地俯瞰着整个院子,震慑着所有心怀鬼胎的宵小。
窗户上,妹妹亲手剪的窗花还在。
看来,两年前的立威,效果持久。
程铮放下行囊,从里面掏出一把崭新的羊角锤。他让妹妹乖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侧过脸,温和地笑了笑:“小雨,等哥哥一会儿,马上就好。”
然后,他转身,面对那扇尘封的家门。
“吱嘎——砰!”
羊角锤的v形口卡住封条上的铁钉。程铮手腕猛地发力,那根锈迹斑斑的铁钉,带着一蓬木屑,被硬生生连根拔起!
声音尖锐,在死寂的冬夜里传出老远。
“吱嘎——砰!”
第二声!
“吱嘎——砰!”
第三声!
这单调、粗暴的起钉声,在夜里极具穿透力,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院里每个人的心口上。
西厢房,刚搂着新媳妇睡下的许大茂被惊醒,不耐烦地骂了句:“操!谁他妈大半夜的搞装修呢?找死啊!”
中院各家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
但很快,又一盏接一盏地,慌乱地灭了。
黑暗中,一扇扇窗帘背后,无数双眼睛都在死死地偷窥着院子中央那个挺拔的身影。
西厢房另一头。
秦淮茹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给儿子棒梗缝补棉袄。
听到院里那催命符般的动静,她烦躁地皱了皱眉。当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看时,手里的针狠狠扎进了指头。
一滴血珠渗了出来。
她却感觉不到疼。
是他!
那个煞星!他回来了!
两年不见,他更高,肩膀也更宽了,整个人挺拔得象一柄出鞘的利剑。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透着一股子让人心悸胆寒的铁血与冷酷。
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隔着几十米,隔着一扇窗户,依旧让她窒息。
就在这时,中院傻柱家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何雨柱披着件油腻的旧棉袄,手里提着半瓶二锅头,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
“谁啊大半夜的叮咣乱响,还让不让人睡……”
他的抱怨,在看清院子中央那道人影时,戛然而止。
何雨柱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喝多了。
直到程铮拆完封条,转过半个身子,那张冷峻的脸,清淅地映入他的眼帘。
真的是他!
何雨柱脸上的醉意一下就醒了。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程子”,又觉得喉咙发干,脚底下也跟灌了铅似的,挪不动窝。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程……程兄弟,你……回来了?”
程铮拆下最后一条封条,随手扔在地上,而后推开尘封的家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木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没有立刻进屋,而是抬手,“啪”的一声,拉亮了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
灯光照亮了半个院子,也照亮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转过头,看向还愣在原地的何雨柱。
他的视线,扫过何雨柱那张写满尴尬的脸,缓缓下移,落在他手里提着的那个搪瓷饭盒上。
饭盒盖子没盖严,一股熟悉的、属于轧钢厂大锅菜的油腥味,正飘散出来。
程铮笑了。
那笑容,却没有半点温度。
“柱子对不住了,刚回来吵着大伙了,马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