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厌收回目光,转过身,背对着她。
心底难以言语的酸涩蔓延胸腔,膝盖上的拳头微微发颤。
洛阳城外百里,一个城镇上的考究院落。
谢厌坐在厅堂的上首,绛紫色的衣袖轻轻抬起,修长白淅的手指捏住袖口,一口清茶送进薄唇,留下一点水光潋滟。
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须发皆白,穿着一身精良的藏青色外袍。
佝偻着身躯的立在谢厌下首,神色躬敬谦卑。
厅堂里再无其他人,只有布帘上流苏在摆动,送来屋外的枣花香。
谢厌放下茶盏,落在桌子上的轻微声响,便让立在堂下的老者身躯微微一晃。
“靖王殿下,老奴真是不知,请殿下恕罪。”
说着,那老者就伏跪在地上,额头贴着青石砖上,态度虔诚。
谢厌手肘搁在桌沿,绛紫色的衣袖下,手指轻轻摩挲。
一双深邃的眼里,眼神讳莫如深。
“是吗?”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一听便知是不信。
老者双手伏在地上,苍老皱褶得有些透明的手指扒着地面,指关节用力,指尖发白。
“殿下!”
老者的声音带着恳求,仿佛在说,殿下饶过老奴吧!
“秦常侍,您跟着皇上数十年,哪有您不知的事!”谢厌嘴边噙着一股冷笑。
“殿下,您问的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老奴也不能给您现编啊!”
秦常侍声音悲切,带着无尽的冤屈。
“是吗?”
谢厌这样反问一次,秦常侍的身子就轻轻抖动一次。
“殿下,您莫要为难老奴了,老奴已告老还乡数年之久,况且八九年前的事情,老奴哪里还记得。”
“本王已经给了你三次机会,是你非要闹得不好看。”
谢厌眸中冷意一收,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缄,丢到他的跟前。
秦常侍只觉得头发一掀,一股凉意入头皮。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一丁点头来,看到那白色滚金边的信缄,混浊的眼底不安涌起。
手指都不敢摸那信缄。
“不敢看?”谢厌问。
秦常侍颤斗着拿起信缄,却迟迟不敢拆开,额头只有豆大的汗珠滚落。
“你不敢看,就让本王简单复述一下。”
谢厌瞧着他,气定神闲的敲打着手指,
“你十岁入宫,二十岁伺候年幼的皇上,四十五岁正式成为皇上的身边人!”
“你宫人的身份也在这一刻蜕变,成为秦家最有出息的人。”
“每次,你出宫探亲,都是整个整个镇子里最风光无限的存在。”
“你让你的家族在人前显了贵,只因为你是皇上身边的人!”
“可惜,你是一个阉人,阉人最遗撼的就是没有子嗣。”
“于是,你大哥把他最优秀的儿子过继给了你。”
“之后,你便有了儿子,你也开始为儿子筹谋。”
“那点俸银已经不能满足你的愿望,贪恋起,便无法收敛。”
“德渊五年,赈灾银两,你贪利五千两。”
“德渊六年,叶御史被抄家,你贪利八千两,珍宝两箱。”
“同年,程丞相被治罪,你贪利一万五千两,珍宝五箱,字画三箱。”
“德渊七年……”
“殿下……”秦常侍匍匐上前,抱着谢厌的皂靴,声音抖动得如同筛糠的祈求着:
“您不要再念了,老奴说还不成吗?”
谢厌看在脚下之人,脸上一点怜悯之色都无,脸上冰寒如水。
“你早点说多好,之前你还是个可怜的老者,如今你可是一个巨贪。”
“若是叫皇上知道,你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的手脚,你猜皇上会怎样?”
秦常侍脸色发青,声音懊悔莫及,“殿下,老奴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松开!”谢厌脸色嫌弃的看着被人弄皱的衣摆。
秦常侍赶忙后退两步,抹平谢厌的衣摆。
“那年,本王的婚事你细细说来。”谢厌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唇齿之间微苦蔓延。
秦常侍跪坐起来,拿袖子抹了一下头上的汗珠。
放开袖子后,原本恐惧的神色变成接受后的镇定。
他混浊的眼底逐渐放空,似乎在回忆当年。
片刻之后,他便开口,“回殿下,当年,您向皇上求您的婚事,指定要娶薛太傅的孙女薛小姐。”
“皇上是应下你的请求,可是,皇上去了一趟皇后娘娘那里,回来就变了。”
“薛小姐被许配给了二皇子,而您……”
秦常侍脸色发白,有些不敢说。
“说!”谢厌声音低沉,周身威严。
秦常侍只得摸了一下汗珠,又道:“而您的婚配对象是赵家的小姐。”
“就是后来入二皇子府邸的赵姬。”
谢厌拇指压着指骨,指骨发出一声声的脆响。
果然,谢耀不要的,才是他的!
“为何后来是沉南姿?”
秦常侍:“是当年的沉明翰拿功绩求的,他本可早几年就能登三公之位的,当年,老奴都觉得可惜。”
“皇上呢?”谢厌咬牙。
“皇上当然是乐于见成,那时的沉明翰只不过是个黄门侍郎,不足为惧,只是没想到沉明翰能走到如今的地位。”
秦常侍觉得食言,连忙住嘴。
“哼!”谢厌冷笑一声。
秦常侍听出不屑和悲切,连忙匍匐在地,“殿下,您还有什么不解的,老奴定会如您所愿。”
谢厌咬牙,“当年,本王的母亲去盛明殿里与皇上说了什么?”
秦常侍额头的汗珠再次淌出,“殿下,您放过老奴,老奴才敢说。”
谢厌露出一丝冷笑,“还敢与本王谈条件?”
“殿下,老奴年过七十,没多少日子好活,殿下,您就当发发慈悲,让老奴在皇上面前留点体面。”
秦常侍祈求着。
谢厌:“说!”
秦常侍知道,这是允了,连忙道:“当年,罪……程夫人来盛明殿来寻皇上,正是老奴当值。”
盛明殿里,炭火温暖。
皇上埋案之前,批阅奏章。
程夫人立在皇上面前许久,久得秦常侍都觉得可怜。
想当年这位程夫人可是冠绝天下的美人,如今憔瘁不堪,美貌早已败给岁月。
一身还算洁净的衣裙,勉强维持着体面,一头青丝之间,白发已经过半。
与同年的皇后相较,至少相差十年青春。
她的手指缝隙之间,还有着洗不净的脏污。
都说帝王无情,在这位罪夫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想当年可是皇帝亲求的,恩爱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可是,今非昔比,面目全非。
皇上甚至不愿抬眼看她一眼,把她晾在一旁,让她难堪,这是皇上最爱的惩罚。
攻心为上!
皇上批完奏折,又不慌不忙的喝了一盏清茶,吃了一盘点心。
心满意足之际才对程夫人漫不经心的开口。
“找朕何事?”
程夫人不卑不亢,声音平淡如水,仿佛这些年的磨难已经冲平了她心中的愤慨。
“妾身前来,是请求皇上收回赐婚。”
程夫人的表现似乎未达到皇上的预期,这让皇上有些愠色。
他嗤笑一声:“你是有何勇气来向朕提出此等要求的。”
“还是觉得朕是当年的朕,可以随你的意,更改任何决策?”
程夫人脸色依旧宁静,只是苍白的嘴唇开启,“好歹……”
皇上制止:“住嘴!不要再拿当年的事情说事,否则,你的厌儿连这桩婚事都别想。”
程夫人平静的眼底被打破,眼底有着情绪汹涌,“皇上,您还在忌惮?”
“你住嘴!”一个邦硬的奏折砸在程夫人的胸口。
程夫人硬生生的接受,一声不吭的忍受着。
只是额头之间马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的气息也变得稍稍不稳。
盛明殿又陷入死寂。
良久之后,程夫人问:“谢渊,你要如何才能解气?”
“你死了朕才能解气!”皇上一脸阴沉。
“妾身死了,皇上可否成全他们?”程夫人眼底有了一些希冀,象是许久未曾燃烧的火苗。
她眼底的神色似乎激怒了皇上,他大声呵斥,“你先死!”
程夫人眼底火苗烧得更旺,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皇上可要言而有信,厌儿无所求,只求有良人相伴。”
皇上不语。
“皇上,妾身拜别。”
程夫人俯身行礼,接着就退去。
盛明殿的门被关上时,皇上烦躁的把桌案上的奏折都扫落在地。
半个时辰后,就传来程夫人吞金自杀的消息。
谢厌听着秦常侍的描述,手指收紧,眉目之间都是冷意,象是冬日最凛冽的冰凌。
谢厌站在沉南姿的院落里,院子里花香四溢,有色彩斑烂的蝴蝶飞舞在其中。
屋檐下,又多了一只鸟笼,杏黄色的翅膀在里面扑腾。
一根羽毛从笼中飞出,落在空中,谢厌伸手,接住。
手间尽是柔软。
“靖王殿下!”姨婆发现他,前来请安。
谢厌望着鸟笼,声音出奇的平静,“她呢?”
姨婆躬敬的回答,“王妃带着小殿下去了骑射场,估摸要到酉时才回。”
过了良久,整个院落里只有小鸟偶尔的叫声。
“姨婆,对不起!”谢厌突然出声,声音沉重而肃穆。
姨婆垂着头,不明所以,“靖王殿下……”
谢厌不再说什么,握着那根羽毛出了院落。
皇家骑射场。
沉南姿穿着百褶大袖红色短衫,下面是一条红白相间的宽松骑射服。
发髻用艳丽的绢纱包裹,打成一个蝴蝶结落在颈边。
手持着马鞭,配上烈焰红唇,加之那张脸,惹眼得让一些女眷愤愤不平。
暗骂狐狸精。
她们也只能暗暗的怒骂,可不敢说出任何一个字眼诋毁,林如意的事她们都有耳闻。
沉南姿疯癫,谢厌也有些不按常理出牌。
若不是亲眼看见沉南姿独自教授小皇孙骑术。
她们还真以为靖王殿下回心转意,要对沉南姿好起来呢。
看来,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在满是男人的骑射场里招蜂引蝶。
“看好自家的男人,别让蜜蜂啄了眼睛。”
“有些人…长期得不到自家男人的喜爱,就会生出别的心思。”
“通过吸引别家的男人的目光,来引起自家男人的视线,也着实可悲。”
“慎言!慎言啊!”
女眷们纷纷闭嘴,目光望向自家男人,更多的盯着沉南姿。
“娘,是这样吗?”
马背上,谢承泽问着身后的沉南姿,小手拉着童弓,瞄准着场中的靶子。
沉南姿调整了一下承儿的姿势,“这样会更好一些,你先练习在马上射击如何保持身体不坠马。”
“双腿夹紧即可!”一道声音突然闯入。
沉南姿和谢承泽一起回头,看到是一张熟悉不过的脸。
母子两人的脸上都扬起笑意。
“六皇叔!”
“你如何来了?”
母子两人异口同声。
沉南姿满眼欣喜的望着来人。
谢昱穿着墨绿色的锦缎骑射服,姿态悠闲的坐在马上。
他把玩着手里的皮鞭,指着马场边缘的小男孩,“带我最小的表弟。”
谢承泽看着那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男孩,“魏家小子,他为何在场外?”
“他说他惧高,无法完成骑射。”谢昱颇有些无奈的耸肩。
“看来你母妃给了你一个高难度的任务?”沉南姿笑。
她本就生得明艳动人,一笑之后,更加动人心魄。
谢昱移开视线,看着自家的小表弟,
“怕就不骑呗,可是魏家的老头子不许啊!非要逼着这孩子来,这不是是让他恐惧加深吗?”
“这孩子肯定是摔过。”沉南姿断言。
“我也问过,可是他们说没有。”
“再去问问吧!”
谢昱只得骑着马匹走到边缘,“魏纪舟,你是不是摔过?”
“娘,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沉南姿望着儿子,知道他是想帮助魏家小子,便如了他的意,打马过去。
那魏纪舟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戳着地上的泥土,不做声。
谢承泽仰头看了沉南姿一眼,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又问小男孩,
“我骑马摔了三次,魏家小子,你摔得有本殿多吗?”
那小男孩依旧垂着脑袋,不甚感兴趣的道:“摔多少次都不一定会骑马。”
谢承泽:“本殿的护卫叫冽风,每次都把本殿接住了,厉不厉害?”
小男孩果然抬起头,眼里有些羡慕和惊讶。
“谁是冽风?”
“他去当官了,因为他的骑射很厉害!”
小男孩的眼神暗了暗,“我骑不会的!”
“我娘比冽风更厉害,本殿让给你用用。”
“那你呢?”
“本殿跟六皇叔骑,我们一起骑好不好?”
那小男孩望着沉南姿。
沉南姿伸出手,“魏家小子,上马来!”
说话间,谢昱已经很麻利的抱走了谢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