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备马车!”沉南姿不容置疑的吩咐着。
冽风英挺的脸色好似薄霜敷面,又冷又硬。
沉南姿视若无睹,还让姨婆准备一份芙蓉糕和若下酒。
冽风的坚持被无视,只得落寞的离去。
马车上,沉南姿从晃动的门帘缝隙间,瞧见他有些颓废的背影,像破庙下那个小小一团,连轮廓都透着凉。
一如她第一次见到他,她与母亲去庙里祭拜,回来时,突遇大雨。
天寒地冻,只得去破庙里躲雨。
她们进去时,发现地上睡着一人。
地上铺着厚实松软的枯草,一床破被子盖在那人的身上,只馀头发在外。
看着挽有发髻,应该是名女子。
他们只是暂时避雨,误闯入乞丐的庇护所,有些抱歉,便没有打搅,只是在另外一边站着,等外面的雨停。
没等到雨停,却等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回来。
他穿着破烂的袄子,裤子却是单薄的夏裤,露出不见颜色的脚踝。
他打着赤脚,冻得脚趾头发红肿胀。
手里捧着一个破了一半的石碗,里面装着一些黑乎乎的粘稠物,不知何物。
乱得都打结的头发,没有束缚,成了条索垂下。
脏兮兮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警剔的打量着她们。
沉南姿看着与她差不多的孩童,满眼都是惊愕。
她家虽不富裕,可是,爹是官员,每月有固定的俸禄,吃喝不愁。
与她玩耍的孩童,个个都比她的身份高。
与她们在一起时,她总是有一种低人一头的自卑感。
可是,眼前的孩童让她看到,她是何其的幸运。
她穿着桃粉色百褶襦裙,外面披着雪白的斗篷,脚下踩着母亲刚做的软靴。
小手被母亲紧紧的牵着,身边还有一个丫鬟伺候着。
而他呢,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乞丐。
她的母亲是极其温柔的女子,笑着对他说:“抱歉,我们进来避雨,打搅你们了!”
沉南姿也觉得误闯了他人的凄息之所,软声软语附和,“打搅了!”
他眼底的警剔消失,一言不发的走到枯草堆里。
他小心翼翼的把破碗放好,然后掀开被子。
在他掀开被子的那刻,她看到一张青白僵紫的脸庞,嘴巴乌黑。
而她瞧见他捧起破碗,小声的喊了一句,“娘,吃饭。”
正在这时,她的眼睛被母亲捂住。
她听见母亲低呼,接着她就被母亲抱进怀里,冲进了雨里。
马车上,她听见母亲和丫鬟说话。
“刚才那睡着的是一个死人!”
“那孩子以为他母亲还活着,一点一点的在喂食物。”
“孤儿寡母流落在破庙,母亲又死去,那孩子真是可怜。”
“这寒冬腊月的,怕是熬不了多久,这孩子也得冻死!”
母亲不再做声。
沉南姿只听到那个小孩会被冻死,她叫马车停下。
跳下去,往回跑。
母亲在后面追赶,她跑进破庙,执意要带走他。
母亲心软,禁不起她的执拗,在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安葬了他的娘亲。
至此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冽风。
只是,初来时,他时常坐在角落,背影孤独萧索。
她从窗里看着他时,知道他一定是想他娘亲。
让她想到失去阳光和水的花卉,也是这般的垂头丧气,没了精气神。
于是,她有点空就会教他识字写字,希望能在她的细心照料下,看到他充满生机的一面。
至此,他的生命好象就围着她转,她在哪,他就在哪?
他成为她最忠诚的护卫,而她呢,仅仅只是他的小姐吗?
沉南姿不敢往下想。
长乐街到了,冽风跳落车,搬来踩脚凳,伸出骼膊。
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踩着凳子下来。
他依旧冷言少语言,是一个合格的护卫。
可是,今日,在他细心的观察下,隐隐觉得他平常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点不痛快。
他不喜欢她来长乐街,她其实早就有了一点察觉,只是从未放在心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落。
一身粗布短衫的男子出现在她的眼里,他手里拿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几种花卉。
沉南姿爱种花草,更爱花草之间的搭配。
她喜欢世间最美丽的颜色,当这些颜色聚集,会给她巨大的心灵的震撼。
不过两三个月未来,她的庭院里香味扑鼻,分不清到底有多少种花香。
只觉得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每一种她都喜欢。
满园春色撩人,各种花色生机勃勃,不象是初春的含蓄,更象是夏的热烈。
沉南姿看着那张人比花娇的脸,哪怕粗布麻衣,依旧挡不住他的漂亮。
美丽得有些晃眼。
沉南姿爱世间一切美的东西,不止是花草,还有盛世容颜。
不然也不会迷恋谢厌那么多年,一句一生只许一人,让她心生涟漪。
而他那张脸,令她身心俱丢。
她的确爱得极为肤浅,没办法,骨子里带出来的劣根。
“夫人,好久未见!”
叶书隐稳稳的走过来,身姿俊秀的站在她跟前。
身上沾了一些泥土,依然周身被香气萦绕,让人生不起半点厌恶。
“好久不见!”沉南姿想着他刚才的步伐,稳健有力,“腿痊愈了吗?”
“托夫人的福,已经痊愈。”
叶书隐说话之间,从竹篮里拿出一支花,送到她的面前。
是一枝粉白的牡丹,花姿雍容华贵,美艳无双。
“你种出来的花,真是不认季节,好似只要你种,便能如愿。”
沉南姿看着手里的牡丹,惊艳得很想拜他为师。
“你到底是如何做到,这满园花色的?”
叶书隐轻笑,“无以回报,便一心栽培,只想等着夫人来一观。”
沉南姿:“那就劳驾叶公子作陪,一起观赏,交流心得。”
“夫人,请。”他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矜贵。
不会觉得他空有美貌,气韵寡淡,只觉得,这世间万般颜色不过如此。
满庭花色间,一身艳丽的女子,同身姿俊秀的男子,并肩而行。
不是停足在一株鲜花前,品头论足一番,就是摘下一朵,放置在竹篮里。
沉南姿眼睛都不够用,不是在看花,就是在看说话的人。
馀光一瞥,总有一道冰冷的目光追随。
她故意笑得无忧无虑,与叶书隐旁若无人的笑闹,那凛冽的目光就更甚。
而当她回首,那目光就会如约般的消失,只馀一股悲伤蔓延。
心下一凛,目光望着美艳无双的叶公子。
她的眼底有着倾慕,眉眼如画,目光灼热。
象一朵含羞带怯的娇花,频频摇曳着身姿,等待心上人来怜爱。
叶书隐一次又一次的移开目光,而她锲而不舍的追逐寻觅,像花香一般萦绕不散。
走到凉亭之后,驻足在一片花海之中,沉南姿瞥了一眼,凉亭另一头,紧随的视线。
她摘下一根带刺的玫红月季,根茎之上,是奔放的花朵。
她手指触摸了一下,光滑细腻,微微凉意。
随即对上叶书隐转过来的目光,她红唇如火,微微扬起一丝笑意。
媚眼如丝,大方的落在他的唇瓣之间。
花枝一甩,花瓣从他的脸颊慢慢往下,凉意一点点掠过他的脸颊。
后到耳根,再到敏锐的脖颈,在他高耸的喉结停留片刻,渐渐往上,细碎的痒意滑过。
落在他的唇瓣之间。
撩拨如同被洒的若下酒,意图昭然若揭。
叶书隐眼眸暗沉,轻张唇齿,轻咬住花瓣。
沉南姿轻轻拉扯,他秀挺的身躯慢慢前倾,如同同吸的磁铁,两厢逐渐靠拢。
红唇即将如意之际,劲风如期而至。
叶书隐身形不稳,连连后退,那旖旎的氛围瞬间消散。
“你是何等身份,竟然敢对王……她无礼!”
冽风的拳头紧捏,欲再次袭击斯文无力的叶书隐。
沉南姿站在他跟前,护着身后的叶书隐。
“冽风,你为何打他?”
冽风咬牙,“小姐,他对你……”
那眼神好象在说他对你如此放荡,死不足惜。
“冽风,”她望着他,眼神里带着不曾有的警告,“此事你不用再插手。”
“你只需站在远处,不让外人靠近即可!”
沉南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冽风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眼里的神色有疑惑,有不解,更多的是震惊和难过。
即便他隐藏得极好,还是被沉南姿看得一清二楚。
“冽风,我只想开心而已,你莫要阻拦。”她的眼神透露着哀伤,语气带着无尽的悲凉。
这样的语气,似乎让他无法招架。
冽风眉头皱起,他破天荒的斗胆拉过她的手臂。
拽着她,走进凉亭,单手放下四周的竹帘。
明亮的凉亭瞬间昏暗了几分。
他把她逼在石桌边缘,双手压住她的双手,一双眼灼热的望进她的眼里。
“我可不可以?你想要,如同那月季花,任由你采摘。”
他的目光头一次,肆无忌惮的落在她的脸上。
每一寸都细细研磨,好似要将她的一切都记在眼里。
沉南姿看着他如此,一点不意外的轻笑,“冽风,你怎敢如此对我?”
“他都可以,我为何不可以?”冽风的睫毛都在颤斗,身子强硬的紧贴着她的腹部。
“你过得不好,心情郁结,想发泄,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他咬牙,再次强调。
沉南姿看着他从未出现过的强硬,眉眼一挑,里面都是蔑视和轻慢。
随之而来,是她满眼的盛气凌人,“你得明白你的身份。”
她看着他眼底的灸热褪去,依旧高不可攀的眼神,
“你不过是我捡回来的小乞丐,身份永远只能是护卫,不可僭越。”
她的眼神果然伤害到他,只见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被掏空,只馀最后一丝力气。
指着凉亭外的叶书隐,“他呢!只不过是你捡回来养腿伤的,为何你选他,都不选我?”
“你觉得你比他好看吗?”沉南姿毫不留情的告诉他。
“我的男人,要么有权力,要么有地位,若是都没有,最起码得有一张我看得上的脸庞。”
她这话语清淅明了,冽风最后一丝勇气消散殆尽,宛如战败的雄鹰,丧失了战斗的能力。
说完,她推开他,眼神里对他有些怜悯的说道:
“别生气,忘掉刚才的一幕,那是你不应该做的梦。”
她掀开竹帘,走下去,拉起叶书隐的衣袖,对他警告:“不要跟过来!”
冽风的身躯僵硬在凉亭里,象一具不会动弹的石人。
他僵硬的回头,看着后面的竹林,目送逐渐消失的背影,双拳瞬间硬了起来。
而眼里有什么在塌陷,象是一种经过漫长岁月堆积而成的城墙。
他一砖一瓦的堆砌,在这一瞬间垮塌。
如同他一口一口的喂食,怎么也唤不醒的母亲。
竹林里,叶书隐按住她。
沉南姿的背脊靠在笔直的青竹上,一张过分漂亮的脸庞就在眼前。
他清雅贵气,吐气如兰,逼近她的唇瓣。
沉南姿头一偏,他的唇落了空。
“夫人乖一点。”他引诱,眼里的魅惑像妖精。
沉南姿推开他,“少来!你都看出来我的意图,何必再装。”
叶书隐被她轻轻一推,退后两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利用完就推开,好无情。”他控诉。
“十两黄金够不够?”沉南姿抱臂胸前。
“只想等在这里种花伺草,夫人何时记起我,来看看我即可。”他有些肉麻的逆来顺受,
“无需名分,做个乖巧懂事的外室就满足。”
沉南姿轻笑,“狐狸精!”
“不及夫人美貌倾城,不过,夫人太过仁慈,竟然让一个护卫起了占有之心。”
他啧啧,“夫人,用心良苦,可惜,你不懂男人。”
“他是个好人!”沉南姿语气悠悠。
叶书隐轻笑,“这世间根本没有绝对的好人,皆是良恶相间,你如此,只会让他忘记你的好,并不值得。”
“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理?”
“斩草除根!”
沉南姿一笑,“我们不是一类人,或许,我们之间只能说这些。”
她指着竹林外的花卉。
十日后,冽风接过诏书,别过她,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
沉南姿心想,这么多年,怎么就收拾了那么点?
“王妃,靖王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