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羯人从不交税,这是高祖时期就定下的规矩。
“另外,陛下要打幽州,我们当然该出兵支持,但不能说一点报酬都没有吧。”
“是啊,这大灾年,大家都过不下去了,钱粮总要表示吧。”
下方吵吵闹闹,众人交头接耳。
冉闵看着这一群所谓的重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心情却是沉入谷底。
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政变发动过于突然,虽然靠着武力掌握了中枢,开朝立国,但整个框架还是沿用的赵国的框架。
因此,这些羯人贵族,依旧掌握着大量的权柄,在赋税、政策方面,影响力很大。
目前朝廷需要稳定,国家需要维系生产,国与国之间明争暗斗,不可能说把这些羯人贵族都杀了,那大魏就成一个空壳子了。
可要让自己的人逐渐去掌握权力,发散到各个部门,这起码需要两三年时间。
难等啊,不好等啊。
天下大势风云突变,各国皆有动作,在这种紧要关头,跟不上洪流,那就只能被洪流冲垮。
这些羯人贵族看不透这些…不,或许只是不认我这个帝王罢了。
想到这里,冉闵微微眯着眼,缓缓道:“大灾之年,朝廷收税困难,亦无更多粮食。”
“朕打算问你们这些贵族借粮,收复幽州之后,组织生产、恢复秩序,明年秋收再且还上。”
“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当知幽州之重,也该在此紧要关头,帮朕一把才是。”
诸多重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回应道:“陛下,我等愿为朝廷鞠躬尽瘁,然…家中实在没有余粮啊。
“若陛下当真能收复幽州,换来广袤耕地,我等愿东拼西凑,聚粮买地,以助朝廷度过难关。”
其他人也纷纷说了起来。
“是啊是啊,帮朝廷是应该的啊,这是臣子本分。”
“我们愿意花粮买地,贵一点都无所谓,爱国嘛,吃亏应该的。”
“请陛下理解我等的难处啊。”
纷纷扰扰,唠唠叨叨,冉闵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站了起来,大声道:“诸位忠臣愿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两个月之内,朕必然拿下幽州。”
众臣逐渐变得安静了下来,他们有些惊愕,没想到这种情况下…陛下竟然敢还要打幽州,而且似乎很有信心。
于是众臣又开始说起了场面话,什么陛下英明,什么旗开得胜,什么何需两月…
冉闵高高兴兴笑着,然后宣布散朝。
诸多官员走后,他笑容顿时凝固,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以粮买地!这些畜生还真是狠毒!”
“朕低估了他们的无耻与狡诈。”
他攥着拳头,想要一脚把案几踢翻,但想到石虎也常这样做,硬生生忍住了。
但他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让他放开手脚的机会。
阴冷,潮湿,恶臭,暗无天日。
慕容垂已经习惯了待在这里,他每天思索着无数的事,排遣着极端的孤寂。
当光芒再次照耀他,他猛然回头,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终于可以出去了吗!
慕容垂勉强挤出笑容,跪在地上磕头道:“参见父皇…”
他的声音沙哑、生涩,显然是长期不说话的结果。
慕容皝看着自己的儿子,缓缓叹了口气,道:“他们要害你。”
慕容垂当即愣住,随即道:“父皇这是来保儿子的吗?”
“没错!”
慕容皝郑重道:“无论如何,朕不能让你死在牢里,朕打算帮你反击。”
这一刻,慕容垂差点流出泪来,终于…终于…父皇要帮我了。
在牢里待了快一年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慕容垂把头直接磕在地上。
慕容皝咬牙道:“你的妻子…在家中以巫蛊之术,诅咒当今皇后及你的兄长慕容儁。”
慕容垂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慕容皝道:“朕知道,这是皇后和慕容儁的陷害之计,他们企图把你也拖下水,彻底铲除你。”
“昨日,你妻子已经被抓入狱,他们正在逼供,逼你妻子把你供出来。”
慕容垂身体猛颤,急忙喊道:“父皇!她…她性子善良,从不与人争执,连下边侍女都不忍心骂一句,怎么可能会什么巫蛊之术啊!”
慕容皝道:“朕明白这是陷害,朕不会让她把你也咬进去的。”
慕容垂道:“可是她身子弱,根本经受不起酷刑啊,父皇,求您救救她吧。”
慕容皝沉默不语。
“父皇!”
慕容垂不禁大声道:“儿子从未求过您,可这一次…她…她十五岁就跟着我,十八岁就已经为我生了两个儿子了…父皇…求您…”
慕容皝道:“你怎么这么幼稚!”
“朕有心帮你脱困,却始终没有突破口,如今皇后和慕容儁急了,出了这一招,恰好是你翻身的机会。”
“朕已经派人去牢里看过她了,她表示…只要能助你脱困,她甘愿…死在牢里,绝不松口。”
“她死了,朕便借机向皇后和慕容儁施压,把你保出来。”
“这是唯一的法子。”
说到这里,慕容皝郑重道:“你是个男人,也是英雄,你应该想得通这个道理。”
“只有你妻子的死,才能给朕把你放出来的机会。”
“为了你,朕已经算是做得够多的了。”
“安心等待吧!”
说完话,慕容皝大步转身离去。
门,关上了。
这里又陷入了黑暗。
如此黑暗,黑暗到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慕容垂粗重的喘息,剧烈的心跳,以及压抑到极致的哽咽与啜泣。
他回忆起当初成亲之时,妻子不过十五岁出头,个头矮小,一双眼睛却清亮透彻。
短短三年,她诞下两子,把身体都几乎拖垮了。
而如今…她正在牢狱之中,遭受极端酷刑…
她怎么受得住啊!
父皇…为什么?
为什么我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你却要眼睁睁看着我丧妻!
我是功臣啊!
我为了燕国!为了民族!我付出了一切啊!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
慕容垂心如刀绞,却始终压抑着哭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天黑天明。
他的哭声逐渐消逝,他沉默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像。
门,突然又打开了。
一个红衣姑娘走了进来,语速极快:“我花了五两黄金进来的,我只有一百个呼吸时间。”
“为了救你,师父想尽了办法,最终找到了唐禹。”
“唐禹说,真正能救你的只有慕容恪,但慕容恪的性格过于稳重,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
“因此唐禹说动了冉闵攻打幽州,逼慕容恪救你。”
“等你出来,不咸山极乐宫所有高手,全部为你效力。”
“这是唐禹给你的信。”
喜儿把信扔给了慕容垂,转头就走。
慕容垂呆呆愣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才想起那个红衣姑娘,似乎是小姑的徒弟。
那…小姑为了救我,去找了唐禹?
想到这里,慕容垂表情都扭曲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慕容家,内斗至此,却终究还有顾念着我的人。
唐禹…唐禹竟然能说动冉闵攻打幽州?
四哥治理幽州,肯定受到慕容儁掣肘,效果不会太好。
冉闵突然袭击,四哥必然吃亏,慕容儁与皇后必然趁机发难…
绝境之下,四哥会选择殊死一搏,那的确会救我出去。
可是…可是来不及了啊。
我的妻子…坚持不住了。
小姑…你来晚了…
慕容垂痛得无法呼吸,艰难打开了唐禹写给他的信——“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使君乃心怀天下之人,为民族开拓,为国家蛰伏,如今饱受磨难,历尽沧桑,该是潜龙腾渊之时了。”
慕容垂仰起了头,把信纸捏成一团,塞进了嘴里。
他咀嚼着,吞咽着,眼中涌现出凌厉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