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凝固的污血，淤积在断刃城上空。血刃酒馆二楼窗缝漏出的光，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在铁锈与尘埃的薄雾里无力地晕开。
房间里漆黑一片。
叶凡背贴冰冷的金属墙壁，坐在最浓重的阴影交汇处。他右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怀中那枚青灰源锁碎片。碎片与体内新生的祖灵印记正以相同的频率微微搏动，仿佛两颗孤立的心脏被无形的血脉相连，执拗地、持续地牵引着他的感知，沉向脚下这座钢铁巨兽的脏腑深处。那不是危机预警，更像一声来自地底、隔着厚重岩层与时光的、疲惫而固执的呼唤。
桌上摊着红姑送来的潦草地图，借着窗外远处霓虹招牌反射来的、变幻不定的微光，勉强能辨出那些扭曲如肠道的线条——断刃城下层部分已知的管道与废弃坑道。
金焱像一尊铁塔盘坐在门后的阴影里，神枪横于膝上，枪尖无意识地朝外。他独眼半阖，但每一束肌肉都绷紧如弓弦，在寂静中倾听门外每一丝异动。柳如丝与洛星河并肩坐在床沿，闭目调息，呼吸轻缓，周身极淡的灵光如萤火明灭，竭力修补着白日消耗的元气与紧绷的神魂。
楼下酒馆的喧嚣早已沉入泥沼。唯有极远处，时而炸响金属碰撞或能量过载的闷雷，撕裂夜的死寂。而更近处，酒馆四周，那几道如跗骨之疽、冰冷滑腻的神识窥探，始终未曾离去。黑旗帮的、天命阁的、或别的什么像一群耐心的秃鹫，在低空盘旋，等待腐肉的气息。
“不能等了。”叶凡忽然睁开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刃刮过石板，“外面的眼睛太多。拖下去，只会被围死。”他看向黑暗中三个同伴轮廓分明的剪影，“今夜，必须下去。”
金焱猛地睁开独眼，黑暗中精光爆射，握枪的手骨节发出轻微脆响：“早该动身！憋在这鸟地方，骨头都锈了！”
柳如丝与洛星河几乎同时睁开眼，无声地对视一瞬，又齐齐看向叶凡的方向，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但紧绷的空气里，决心已如铁铸。
计划早已推演过。地图虽粗陋，配合叶凡心中那缕清晰的感应，大方向错不了。难的是如何变成影子，从那些窥视的眼皮底下消失。
叶凡起身，动作轻捷如猫，走到内侧那面锈迹斑驳的金属舱壁前。他伸出右手，掌心缓缓贴上冰冷粗糙的壁面，闭目凝神。一缕精纯而温和的星力，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悄无声息地渗入金属的纹理与缝隙。
片刻，他收手，睁开眼，指尖精准地按在墙壁一处看似锈蚀剥落形成的、毫不起眼的凹痕边缘。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心跳掩盖的机括响动。墙壁上，一块三尺见方、与周围锈迹浑然一体的金属板，毫无征兆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深不见底、向下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通道。一股混合着陈年铁锈、湿冷霉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激得人汗毛倒竖。
“酒馆的密道，走私和逃命用的。”叶凡侧身，语速极快，“通往下层一条废置的主排水管。进！”
没有半分迟疑，叶凡率先矮身，如游鱼般滑入那片浓郁的黑暗。金焱最后一个进入，反手将金属板严丝合缝地推回原位，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光。通道内瞬间被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吞没，陡峭的坡度让人几乎站立不稳，脚下是滑腻冰冷、不知沉积了多少污物的斜坡。四人只能将神识如蛛网般谨慎外放，手脚并用地在黑暗中缓慢下行。
约莫下行三十余丈，脚底终于触及坚硬而潮湿的实地。这里是一条极为宽阔的圆形管道，直径逾两丈，但大半已被黏稠发黑的淤泥、扭曲的金属垃圾和难以名状的废弃物堵塞，只在顶部留下一条堪容人弯腰通行的缝隙。管壁是暗沉的合金，覆满散发幽绿磷光的厚重苔藓，提供着唯一、也是唯一阴森的光源。空气粘稠得如同液体，浓烈的腐臭、刺鼻的化学剂与金属氧化的酸涩味，疯狂冲击着嗅觉。
“跟紧，注意脚下和头顶。”叶凡传音，声音在密闭管道中带着轻微回响。他循着心中那缕愈发清晰的祖灵感应，选择了方向，在由淤泥和垃圾堆砌的、湿滑不堪的‘小径’上艰难挪步。管道岔路众多，有的被彻底堵死，有的深处传来令人不安的窸窣或空洞的滴水声。
前行约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岔口。右侧管壁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撕裂状破口，破口后连接着更显古老粗糙的岩石隧道。
那缕祖灵印记的呼唤，此刻强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牵引力，明确无误地指向破口之内。
“地图到此为止。”叶凡停步，抬手示意，目光锐利地扫视破口周围。破口边缘犬牙交错，似是被某种狂暴巨力硬生生撕开。裸露的岩壁呈暗红色，质地坚硬，依稀可见古老而粗犷的人工凿痕。
柳如丝上前半步，短杖尖端亮起一团柔和却坚定的苍青色光晕，驱散破口内的浓稠黑暗。光线照去，可见隧道深处堆积着更多坍塌的碎石与朽烂的木架，岩壁上凝结着大片暗黄色、类似硫磺的结晶，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味。
“小心岩壁结晶，有剧毒和腐蚀性。”柳如丝低声警示，同时将净化微光扫过最近的一片结晶。滋滋轻响中，结晶表面腾起淡淡的、带着硫磺味的白烟。
四人依次侧身钻入破口。隧道内空间陡然逼仄，高度不足一丈，需躬身前行。脚下是松散硌脚的碎石与不知积累了多少岁月的厚重灰埃，每一步都扬起呛人的尘雾。温度明显升高，空气中弥漫着地热带来的燥闷与更深沉的朽烂气息。
又前行数百步，隧道开始向下倾斜，出现残缺不全的人工石阶。四周开始散落锈蚀得面目全非的金属工具残骸，以及一些形态扭曲、色泽惨白的兽类骨骸。
突然，走在第二位的洛星河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绷紧，疾声低喝：“前面有活物！很多！藏在岩缝里！气息阴冷污秽！”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一刹那——
前方隧道两侧、头顶的岩壁缝隙中，爆发出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仿佛有无数细足在疯狂刮擦岩石！
下一瞬，数十条黑影如同从噩梦中迸射出的毒箭，自各个刁钻的角度，疾扑而来！
地穴蠕变兽！它们躯干如巨化蚰蜒，环节覆满湿滑暗沉的甲壳，两侧密布短小尖锐的步足。头部无目，只有一张几乎占据整个面部、内里数层锉刀般利齿旋转不休的圆形口器！灰褐体色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行动迅捷如电，口器滴落着散发恶臭的腐蚀粘液，带着与冥花污染同源却更显原始浑浊的秽气！
“净化光幕！”叶凡厉喝出声，左掌已如闪电般向前推出！一层薄而韧、流转着真钥微光的星力护罩瞬间成型，将最先扑至的数条黑影狠狠弹开！但那怪物甲壳坚硬，落地即滚，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上，口器疯狂啃噬护罩，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粘液腐蚀得护罩表面滋滋作响、灵光乱溅！
柳如丝反应快得惊人，短杖早已高举过头，苍青色的净化之光不再凝聚，而是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化作一道弧形的璀璨光幕，牢牢封堵在众人正前方！净化之力对于污秽造物如同烈日融雪，光幕所及，蠕变兽发出尖锐刺耳的精神嘶鸣，体表甲壳冒出缕缕腥臭黑烟，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痛苦。
“怕光怕净！金焱！”叶凡护住侧翼，声音穿透刺耳的嘶鸣。
“给老子——烧！”金焱早已憋足一口恶气，独眼怒睁，低吼如雷！他周身金绿色火焰轰然爆发，在这狭窄空间内极力压缩凝练，尽数灌注于神枪之上！一枪刺出，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凝成一道炽热无匹、内蕴青源生机的火焰钻头，直射兽群最密集处！
轰！火焰所及，被净化光幕大幅削弱的蠕变兽如同投入锻炉的蜡像，瞬间焦黑、蜷缩、崩解成灰！金焱枪随人走，在有限空间内腾挪闪击，每一击都精准狠辣，将敢于靠近的污秽之物尽数焚为飞灰！炽烈的火焰将昏暗隧道映照得一片通明，也将岩壁深处更多蠢蠢欲动的黑影逼得嘶叫着向后缩退。
洛星河动作迅疾如风，她快速从怀中掏出几枚顺手带出的劣质冷光石，指尖灵力疾点，将其如暗器般狠狠掷向隧道深处与两侧岩壁高处！冷光石凌空炸开，迸发出刺目却不含热量的惨白强光！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光爆，对适应了永恒黑暗的蠕变兽而言不啻于酷刑，瞬间引发更大范围的混乱与骚动，有效干扰了它们的围攻节奏。
战斗在二十息内骤然爆发又迅速平息。四人各司其职，配合渐显默契。数十条蠕变兽化为满地焦臭残骸。
柳如丝收回光幕，气息微乱，额角渗出细汗，显然持续施展大范围净化对她消耗不小。“这些东西是被地底深处的污秽长期豢养出来的。越往下，只怕越麻烦。”
“加快速度。”叶凡感应着祖灵印记那愈发急促的呼唤，抹去手臂上一道被腐蚀粘液溅伤的血痕，当先继续向下。隧道愈发陡峭险峻，需攀爬跳跃。途中又遭遇两波规模稍小的袭击，皆被四人以更熟练的配合迅速剿灭。此外，还遇到几处岩缝中涌出的、色彩妖异斑斓的毒瘴，被柳如丝提前预警，或以净化之力驱散，或谨慎绕行。
如此艰难跋涉约半个时辰，地势终于平缓。前方，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的入口赫然在目。溶洞内空旷得惊人，高达十余丈，地面怪石嶙峋，中央一道早已干涸龟裂的、深不见底的古老暗河河道。而在河道对岸的岩壁上——
一片明显属于人工造物的、由巨大青灰色条石垒砌的古老基座，深深嵌入山岩之中！风格古朴、厚重，与青源界遗迹神韵相通。基座中央，是一道高逾两丈、宽过一丈的厚重金属巨门。门体呈暗沉青铜色，覆盖着岁月沉淀的厚重铜绿与锈斑，但边缘处，依稀可辨与源锁碎片纹路同源的、细腻而神秘的藤蔓与星辰浮雕！
找到了！
然而，四人心中刚升起的那丝灼热的希望，瞬间被眼前景象泼上一桶冰水。
那扇厚重的青铜巨门，并未紧闭，而是虚掩着，留下了一道约两尺宽、触目惊心的缝隙！门缝边缘，布满新鲜而暴力的撬凿与撕裂痕迹，坚硬的青铜像破布般被强行扭曲、扯开！
更令人血液一凝的是，门前空地上，散落着七八片边缘锋利、泛着独特暗蓝光泽的金属碎片——星痕殿制式装备无疑！碎片旁，数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在幽暗光线下呈现妖异暗红色的血迹，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溶洞的阴湿，直冲鼻腔。
有人先到了。用暴力开了门。并且留下了血与残骸。
叶凡眼神骤冷，抬手示意众人止步、噤声。他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轻若鸿毛，来到门缝前。侧耳凝神，门后一片吞噬万物的死寂，只有极远处仿佛幻觉般的、空洞的滴水声。但空气中残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能量激荡与愈发浓烈的血腥，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他缓缓伸出右手，指尖即将触及那冰冷门扉——
“呃啊啊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男性惨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猛地从门缝深处炸裂而出！声音扭曲变形，用的是一种语调古怪、音节铿锵、充满原始力量的古老方言！
惨叫骤起，又戛然而止。
门后的死寂重新合拢，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仿佛能冻结灵魂。
唯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有了生命，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钻进每个人的毛孔。
门缝内惨嚎的余韵，像冰冷的蛛丝，黏在溶洞潮湿的空气中。
星痕殿的残片，未寒的血迹，古老而绝望的哀鸣门后是屠场，还是祭坛？
叶凡四人无声地对视，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金焱握枪的手背青筋暴起，柳如丝唇线抿得发白，洛星河瞳孔微微收缩。
门已洞开，危机与秘藏，皆在其中。
是冒险踏入这血色的未知，追寻祖灵印记的源头，还是就此退回，从长计议？
然而，就在他们心神紧绷的刹那，身后那蜿蜒曲折、吞噬了来路的深沉黑暗里，隐约传来了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蠕变兽的某种更沉重、更有序的爬行与金属摩擦声。
退路，不知何时，也已不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