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这是一大早,吴大军向他汇报的。只不过,他稍微对主次调整了一下,现在厂里传杨利民的最多。他李向东只是捎带脚的。
但李向东的话是没有说错的,他确确实实在担心,因为一旦有事,他保卫科绝对会受牵连。
这不是冤不冤那么简单,如果沾上火,跳进海里也不见得扑的灭。
别有用心之人实在太多了啊。
不是他李向东怕,就象他反复跟二叔强调的一样,有些事、有些人再怎么提防都是应该的,因为防御总是被动。
在几年后的那场影响深远的运动面前,眼前只是开胃小菜,可李向东前世看过简报,几十万人进去,等到十几年后查清,真正能被定格的,只有区区数十人而已。
他不想成为这几十万人中的一员,眼下,就是他穿越后的第二道坎。
第一道,是在前线。
可雪崩前,绝不会无缘无故把沉底的石块推走,是到了雪崩,被浩浩荡荡的大潮给推着滚下山去的。
这些事,不站在这个时代里,很难描述那种触及内心深处的惊恐和不安。
这种担忧是必要的,因为不管是在兰市还是在京城,类似严厉的话语,已不止一次登载在了报上。
胜利来之不易,必须坚决巩固。
但无辜牺牲掉的,不能是他。
“向东啊。”
黄局站起身,走到窗前,点上了一支烟,李向东在那一刻,看到了他身上浓浓的挥散不去的疲惫。
“你的担忧我知道。有人给我递了话,有人甚至跪下求情,连我们家亲戚那都被托着关系想找我。但我一律给拒了。”
黄局解开风纪扣,推开窗,“这股春风,有些燥啊,我有时候不得不明知闷,也要闭上窗躲一躲。”
李向东没有说话,办公室有些静得可怕。
好久,许是外面的风确实和煦,黄局捻灭了烟头,搓了搓脸,转过身重新坐下,“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还是要劝告你一句,我们是公安系统的,甚至是武装系统的,但绝不是生产系统的。”
李向东瞳孔缩了一下,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份工作的不易之处。
可李向东真的不甘,从东北到西北,跨越大半个国家,走了那么远,做了那么多,代价那么沉重,临到跟前了,让他一张纸看着就这么烟消云散,他真的做不到。
今天找黄局问事,是他想了好久才决定冒险。
昨晚,他去见的人,是杨利民。
是杨利民邀他去的。
他们的谈话不复杂,也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不管是别人说李向东爱心泛滥也好,管的太宽也罢。
他不想放弃。
正如杨利民不想放弃一样。
他和杨利民当然也有其他的打算,比如他想稳住屁股下的位置,李向东想的远点,是考虑根基的问题。
但毫无例外,他们都是有担忧国事、操心发展的。
这是他这么多年,从前线到如今的轧钢厂,被培养成的。
面对王铁人、焦书记这样的,他一定会感到羞愧,但不防碍他向他们学习,投身这个时代,总要做些什么。
可时间越久,李向东越感到个人的渺小和无力。
能做的,真的不多。
他做不到象其他小说里的那些主角那样,去改变一个时代。他能改变的只有他自己,只有眼前这么点事。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这就是他想过问金光之事的初衷,无关两人交情。就这样讲,哪怕他救了金光出来,该争吵的还是一样会争吵,这是价值观决定的。
“回去吧,今天是七一,好好学习最新的精神。”
说完,黄局递给李向东一份文档。
李向东看着硕大的标题,心里揪了一下,看着有些颓然的黄局,没再多说,拿好自己的奖章,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事情,危险了。
回到厂里,吴大军正在组织开展学习。
“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指出”
李向东站在门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同志们,如今,全国各地都再掀起一股热潮,对这些”
吴大军的声音铿锵有力,可此时听来,却冰冷刺骨。李向东面无表情地回到办公室,想了想,给厂办去了电话。
“向东你、劝劝杨厂长吧。”
杨文斌转接的,李向东知道杨利民在办公室,换上常服,没有尤豫下了楼。
“杨厂长,分局这边对这件事知道的不多,也不想多参与。你我都知道,这件事,很难参与进去。”
李向东进去办公室的时候,烟雾缭绕的,还是他打开的窗户。杨利民的额头皱纹很深,看到李向东,把还燃着的半根烟,捻灭,面前的烟灰缸已经装不下烟头了。
“生产线按时安装,同志们的生产热情依旧饱满,但厂里这两天有些浮躁。有些声音,想必你也听到了。”
李向东默然地点点头。
杨利民自嘲道:“就算金光来了之后行事专断,可轧钢厂的发展是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曾有的,我杨利民自愧不如。可如果说因此我杨利民就会做这样小人之事,那可太小看我了!”
李向东只有沉默。
“我问过我的老领导,金书记的事,部里也无权干涉,已经转移到其他部门去了。这里面牵扯到老大哥那边,听说还翻了旧事。”
李向东知道杨利民在说什么。
玉米棒子同志日益猖狂,关系走向破裂已有苗头,敏感的人,也多有预感。
合作还在继续,但越深入,要求就越多,也越想掌控什么,经过几十年的付出,又岂愿再受气。
“这件事很复杂。”
杨利民给定了性,“已经超出了轧钢厂的范畴。向东同志,我代表轧钢厂感谢你的奔走,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们要相信组织。”
李向东后面一言不发,离开行政楼的时候,脚步很沉。
他走出杨利民办公室,转身的时候,瞥见了紧闭着的书记办公室,不知道还要关多久。
“科长。”
刚回到自己办公室,吴大军还有林静急匆匆进来,“厂里快炸锅了!不知道是谁开的头,现在都在讨论说杨厂长为了自己的前途,举报金书记。好几个车间都停止生产了!”
李向东猛地一拍桌,“他们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