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恐惧——恐惧已经在过去半刻钟的厮杀中燃烧殆尽了。此刻占据她心灵的,是一种近乎荒诞的清醒:原来死亡来临时,世界会变得如此缓慢。
她能看清弯刀上每一道细小的缺口,能看清持刀海盗脸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甚至能看清对方黄牙间嵌着的、不知是什么肉类的碎屑。时间被拉长、稀释,像浓稠的蜜糖缓缓流淌。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敲击,一下,两下。
第三下时,弩箭到了。
从左侧太阳穴贯入,右侧穿出,带出一蓬红白相间的浆液。海盗的尸体向一边扑倒,弯刀脱手,在空中旋转半圈,“哐当”一声落在甲板上,离她的靴尖仅三寸。
莱雅抬起头。
一个身影正从“海鸥号”上荡来——单手抓着帆索,身体在空中舒展开,像巨鹰展开的翅膀。人还在半空,右手单手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灰色暗哑的长剑,剑身流淌着奇异的波纹。
他落地时甚至没有跟跄,仿佛那不是从两船之间十馀尺的高空跃下,而是从台阶上从容迈下一步。
他身着“暮星”铠甲,暗灰色的金属表面仿佛有熔岩在内部缓缓流动,头盔设计成龙首的形态,面甲放下,只露出那双紫色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扫过甲板,冰冷、专注,象是在评估棋局。
不知为何,看到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背影,莱雅突然找回了呼吸。
她深吸一口气——咸腥的海风混合着血腥味和尸傀身上散发的腐臭,让她的胃部再次痉孪。但她强迫自己压下不适,握紧手中那把瓦雷利亚钢短剑,剑柄上镶崁的祖母绿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来啊。”她听见自己对剩下两个海盗说,声音比她预想的要稳。
韦赛里斯没有回头。他动了。
不是防守,而是进攻——纯粹的、暴烈的、碾压式的进攻。
“睡龙之怒”在他手中化作灰色的风暴。第一次挥斩,切开左侧海盗的锁甲,从锁骨到肋下,深可见骨;第二次反手斜撩,右侧海盗举起的弯刀连带着半条手臂飞起;第三次直刺,剑尖穿透第三个从侧面扑来的尸傀眼框,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剑身滴落。
瓦雷利亚钢的无匹锋锐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海盗们的锁甲、皮甲、甚至镶铁片的护胸,在这柄剑面前都如同纸糊。
而“暮星”盔甲则展现出了另一方面的恐怖。刀剑砍在上面,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却连一道划痕都留不下。冷箭从雾中射来,箭簇撞上盔甲的瞬间就被弹开,箭杆在空中断裂。
韦赛里斯甚至不需要格挡。他只是前进,斩杀,再前进。所过之处,海盗如麦秆般倒下。
更惊人的是对尸傀的效果。面对普通刀剑时无痛无畏的尸傀,在“睡龙之怒”面前仿佛失去了那种诡异的轫性。剑刃划过,不需要斩下头颅,只要造成足够深的伤口,尸傀就会抽搐着倒下,伤口处冒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腐臭的黑烟。
这个发现让韦赛里斯再无顾忌。
甲板上的尸傀正从各个方向涌来。他就象定海神针,一步不退。灰色剑光每一次闪铄,都有尸傀倒下。很快,他周围堆满了扭曲的躯体,暗红色的“血液”与黑色的粘液混合,在木板缝隙间流淌,汇聚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污秽。
鲨鱼王最先反应过来。
他站在“血鲨号”的舰桥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在尸群中肆虐的身影。那只眼睛里没有恐惧,反而燃烧着某种近乎癫狂的贪婪。
“瓦雷利亚钢……”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因兴奋而嘶哑,“全套的。还有那把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小子,你这份礼可太贵重了。”
“想要?”韦赛里斯的声音通过面甲传出,冰冷如冬夜寒风,在厮杀的喧嚣中清淅得可怕,“自己来拿。”
“上!”
鲨鱼王一声令下。
二十多个海盗同时扑上。这次不是杂兵,而是他手下最精锐的战士——那些跟随他劫掠多年、在刀口上舔血活下来的老手。刀剑如林,从四面八方袭来,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
韦赛里斯举剑格挡鲨鱼王迎面劈来的弯刀。
“锵——!”
金属碰撞的巨响几乎震裂空气。弯刀被生生震开,鲨鱼王虎口迸裂,鲜血瞬间染红刀柄,整个人跟跄着倒退两步。他独眼中闪过一丝惊骇——这一刀他用了八成力,足以劈开灰熊颅骨,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
几乎同时,加尔从侧翼袭至。鲨鱼牙匕首划出一道阴冷弧线,直刺盔甲颈部的连接处——整套铠甲最脆弱的命门。刃尖幽绿,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韦赛里斯只是微一侧身。
匕首擦过暗灰甲面,发出尖锐刮擦声,只留下一道如齿痕般的浅白印记。
加尔瞳孔骤缩,抽身欲退。
但迟了。
韦赛里斯的侧踹挟着沉闷风声而至。
“咔嚓!”
胫骨应声而折。加尔惨叫着跟跄跪倒,剧痛如野火窜遍全身,失控的哀嚎撕裂了潮湿的空气。
而真正的杀招,此刻才从背后浮现。
札罗克嘴角已扬起胜券在握的弧度。这一击蕴着七成魔力,足以将重甲骑士的血肉瞬间冻结。只要法术渗入,那银发小子便会僵硬、凝固,然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
阴寒触碰到盔甲的刹那,一层极淡、如流淌熔岩般的暗金色薄膜自甲面浮现。无数微缩符文在膜上一闪而逝,将法术能量吞噬、拆解,化为微不可闻的嗤响散去,仿佛冷水滴上烙铁。
“什么?!”札罗克的笑容骤然僵死。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第二个反应,便看见韦赛里斯头也未回,手中“睡龙之怒”在瞬息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柄已然上满弦的手弩。短矢寒光凛冽。
没有瞄准,抬臂即射。动作流畅得象呼吸。
两支弩箭撕裂空气,分取两个方向。
“呃啊——!”
男巫的惨叫短促凄厉。一箭精准贯入心口,他双手死死攥住箭杆,指缝间鲜血奔涌,整个人向后跟跄,随即翻滚着坠入漆黑大海。
另一箭,直扑鲨鱼王面门。
太近了。近到鲨鱼王能看清箭簇上每一道细微的冷纹。在最后一瞬,求生的野兽本能驱使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扭身躯——
还是慢了。
“噗嗤。”
箭簇从左眼没入,自太阳穴刺出半寸染血的锋尖。鲜血混着灰白的浆液,顺着箭杆汩汩涌下,在他脸上拖出猩红轨迹。
加尔目睹一切,眼中恐慌、狂喜与决绝交替闪过。他没有试图拯救父亲,而是毫不尤豫地翻身跃入海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结。
鲨鱼王兀自立着,仅存的右眼剧烈颤斗,瞳孔里映出剧痛、惊骇,以及一片空白的茫然。
随后,他用尽最后气力,猛地蹬地,纵身跃过船舷。
“扑通。”
水花溅起,人影消失。海面上只馀一团缓缓扩散的暗红,很快便被翻涌的波涛吞没、稀释,再无痕迹。
剩下的海盗见首领死的死逃的逃,逐渐崩溃。有人跳海,有人跪地求饶。而尸傀大军失去了男巫的控制,陷入混乱的发狂状态,开始无差别攻击周围的一切——包括彼此。
片刻后。
韦赛里斯站在尸横遍野的甲板上,缓缓收剑。面甲掀起,露出那张苍白而冷静的脸。
紫色的眼眸扫过战场,看到“逐浪者号”上的战斗也接近尾声。尸傀失去了控制和指挥,很快在“光尘”的配合下被消灭殆尽。海盗们正在投降,被反绑双手押到甲板中央。
他脸上沾着血迹——不是他的,是从盔甲的观察孔溅射进来的,暗红色的一道,从额角延伸到下颌,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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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六艘船并排停泊在相对平静的水域。
浓雾开始散去,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海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照亮了这场血腥战斗的残迹:漂浮的木板、散落的武器、还有那些随着波涛起伏的尸体。
他走到韦赛里斯面前,清了清嗓子才开口:“陛下,初步清点出来了。”
韦赛里斯转过身。他已经脱下头盔,但还穿着铠甲,暗灰色的金属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脸上的血迹没有擦,就那么干涸在皮肤上,像某种古老的战纹。
“海盗死了三十八个,俘虏二十一个。”纳哈里斯展开手中的羊皮纸,“尸傀全部被销毁,粗略估计超过一百具。我们的人……”他顿了顿,“阵亡七人,伤十八人,其中三人重伤但性命无虞。”
“战利品呢?”
“‘血鲨号’上找到了价值超过五万金龙的财物,主要是珠宝、香料和一些来自夷地的丝绸。另外两艘尸傀船上也有一些,加起来大概值八千。”纳哈里斯抬头,看向韦赛里斯,“按照约定,六成归您。”
“按约定办。”韦赛里斯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阵亡战士的抚恤加倍,重伤者额外补偿,都从我的份额里出。”
纳哈里斯怔了怔。
他在海上厮杀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领主和指挥官。胜利后,大多数人会把黄金和珠宝搂进自己怀里,阵亡者?那只是数字,是必要的代价。偶尔有几个“仁慈”的,会给家属发点抚恤,但也仅此而已。
加倍?额外补偿?
“陛下……”纳哈里斯喉咙有些发紧,“这不合规矩。通常……”
“在我这里,这就是规矩。”韦赛里斯打断他,紫色的眼眸看过来,“他们为我而战,为我而死。这是他们应得的。”
纳哈里斯沉默了几秒,然后深深鞠躬:“是。”
他直起身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赞佐大人说得对,他们不是在投资一个落魄王子,他们是在赌一个未来。而现在,纳哈里斯开始明白那个“未来”可能意味着什么。
“还有一件事,”韦赛里斯忽然说,“那个男巫,你对他了解多少?”
纳哈里斯皱眉:“男巫公会的人向来神秘。不过……这次他出现在鲨鱼王的船上,绝不简单。”
他压低声音,“碧玺兄弟会有情报显示,不朽之殿近年来一直在试图恢复他们在魁尔斯的政治影响力。数百年前,他们曾在千座之殿拥有多数席位。”
“现在呢?”
“只有三个。”纳哈里斯冷笑,“最近力量的复苏,让他们重新燃起了野心。我怀疑,支持鲨鱼王劫掠商船,制造海上恐慌,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让魁尔斯感到威胁,然后不朽之殿就可以以‘保护城市’的名义要求更多的权力和资源。”
韦赛里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挲。
“如果这是真的,”他缓缓道,“那么今天我们摧毁的,可能不止是一支海盗舰队,而是一个阴谋前奏。”
纳哈里斯的眼睛亮了:“您是说——”
“我只是说,碧玺兄弟会或许需要开始留意不朽之殿的动静了。”韦赛里斯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淅,“毕竟,谁也不知道男巫们下次会找上哪个‘合作伙伴’。”
“我明白了。”纳哈里斯重重地点头,“回去后,我会立刻向赞佐大人汇报。碧玺兄弟会……会做好准备的。”
这时,梅拉蕊和马洛什并肩走来。梅拉蕊的深蓝色星纹长袍下摆沾满了海水的盐渍和污痕,但她灰色的眼眸异常明亮,象是发现了某种稀世珍宝。
“陛下,”她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暮星’铠甲在实战中的表现……远超我们的预期。您与它的契合度,证明了我们结社的判断是正确的。”
韦赛里斯看着她,脸上依旧平静。他知道这些“遗产守护者”中,他不是韦赛里斯·坦格利安,一个在血火中挣扎求存的流亡者;他是“命定之龙”,是通往瓦雷利亚辉煌的钥匙,是他们伟大蓝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铠甲有自己的意志,”韦赛里斯缓缓道,选择性地透露一部分真相,“它选择回应我的意志。仅此而已。”
这个回答让梅拉蕊眼中光芒更盛。选择回应?多么贴切的说法。在她熟读的那些古老典籍中,曾记载着瓦雷利亚龙王与他们的魔法造物之间“灵魂共鸣”的传说。那不仅仅是使用,那是……认同。
马洛什上前一步。这位沉默的护卫长此刻眼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种近乎战士间惺惺相惜的敬意。他没有说话,只是以拳捶胸,行了一个古老而简朴的军礼——那是士兵对真正勇士的最高致意。
韦赛里斯回以点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遗产守护者”小队对他的态度将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他们依旧在遵循那个宏大而危险的计划,但其中一些人——比如马洛什这样的战士——开始真正地“看见”他,而不仅仅是将他视为一个需要被引导至预定位置的棋子。
“陛下。”莱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韦赛里斯转过头,看到她已经走到他身边,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气——那是一种魁尔斯贵族女性常用的香水,混合着海风的咸腥和她自己汗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刚才……谢谢你。”莱雅说,蜜色的眼睛直视着他,没有闪避,“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你守得很好。”韦赛里斯平静地说,“面对两倍于己的敌人,没有崩溃。这战绩足以让很多男性战士汗颜。”
莱雅笑了。那笑容明媚而大胆,像阳光穿透乌云。
“在魁尔斯,女人要学会保护自己。”她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的细剑剑柄,“我父亲总说我胡闹,但在护卫队的花销上从未吝啬过。他说,既然我非要象个男人一样出海,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
韦赛里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莱雅却似乎不打算结束这场对话。她向前一步,距离更近了,近到韦赛里斯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海水还是汗水的细小水珠。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介于调侃和试探之间的语气,“在魁尔斯,如果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救了命,按照传统,她应该……”
“传统是弱者制定的规则。”韦赛里斯打断她,紫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你不需要遵循任何传统,莱雅·普莱雅斯。你只需要遵循你自己的意志。”
莱雅怔住了。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冷漠的拒绝,礼貌的回避,甚至尴尬的沉默。但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回答。
遵循你自己的意志。
这句话在她心中回荡,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普莱雅斯的庇护下,她看似自由,实则处处受制。
她是香料古公会的千金,是萨霍总督最宠爱的小女儿,这个身份给了她特权,也给了她枷锁。她早知自己会如姐姐们一般,终有一日要为家族利益,嫁给某个贵族或商贾——那是她一直不敢细想的未来。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莱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船舱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两名战士押着一个女孩走上甲板。她约莫十五六岁,瘦小得象是营养不良,褐色头发被海水打湿贴在脸上,身上穿着粗糙的麻布衣服,赤着脚,脚踝上还有绳索勒出的红痕——深深的,已经磨破了皮,渗出暗红色的血珠。
被带到韦赛里斯面前时,她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看起来楚楚可怜。
但韦赛里斯的【感知视野】捕捉到了异常。
她的生命反应很平稳,心跳、呼吸都没有恐惧时应有的紊乱。而且,她的能量场有种奇特的波动,与周围所有人都不同:不是魔法的波动,而是某种更原始的、与生命本身共鸣的频率,象是……鸟类的振翅,或是海豚的啼鸣。
易形者。
“抬头。”他说。
女孩慢慢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但营养不良的脸,颧骨突出,下巴尖细,栗色眼睛很大,此刻盈满了泪水,在阳光下闪铄着琥珀般的光泽。
她看着韦赛里斯,嘴唇颤斗:“大人……我是厨娘,是被他们抓上船的,我什么都没做,求您放过我……”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
“厨娘?”莱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你的手可不象厨娘的手。”
女孩身体微微一僵。
莱雅走上前,不顾女孩的退缩,抓起她的右手摊开。掌心没有厨娘该有的老茧和烫伤,反而在虎口处有一层薄茧——那是长期握持武器训练留下的痕迹。
“这是握剑的茧,”莱雅抬头看向韦赛里斯,蜜色的眼睛里闪着洞察的光芒,“而且你看她手腕上的这些勒痕很深,但不是新伤,至少有三四天了。如果她真的是被俘虏的厨娘,为什么会被绑这么久?”
女孩的脸色白了。
“带下去。”韦赛里斯的声音平静,“单独关押,给她食物和水,不要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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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底层,临时牢房。
艾拉蜷缩在角落,粗麻布料摩擦着皮肤的每一处擦伤,带来持续而细密的刺痛。脚踝与手腕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被绳索反复勒磨出的痕迹仍在灼烧般发烫。
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那只海鸥——她的海鸥,十三只伙伴中飞得最快、最机敏的那一只。此刻,她的意识正与它紧紧相连,风从羽翼间呼啸而过,远方群岛的气息混杂在海风里,咸涩而熟悉。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在心底无声地催促。
海鸥仿佛听见了她的意念,双翅拍打得愈发急促。
下方是漫无边际的深蓝,而远处,嚎哭群岛的轮廓已渐渐从海雾中浮现——漆黑的礁石、苍白的沙滩,以及岛屿最高处那棵巨大的鱼梁木,树冠如沉黯的华盖向天空展开。
找到母亲。告诉她:父亲死了,哥哥加尔跳海逃亡,舰队全军复没。
告诉她,这是机会——逃离的最佳时机。
艾拉咬住下唇,血锈味在舌尖漫开。
她想起三天前的夜晚。在“血鲨号”的船长室里,她跪在父亲面前,声音止不住地颤:
“父亲,托蒙德还小,他什么都不懂……求您,放过他,也放过我们。我们可以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离开?”他的嗓音象砾石碾过甲板,“去哪儿?艾拉,我亲爱的女儿,你身体里流着雪熊家族的血,还有易形者的天赋。这是祝福,也是诅咒——你无处可逃。”
“那至少让母亲和托蒙德……”
“你母亲?”鲨鱼王笑了,那笑容冷得象冬夜的礁石,“啊,我那心软的妹妹……她想偷偷送走托蒙德,却不知道,正是托蒙德自己向我告的密。不然,你们的计划怎么会败露得那么彻底?”
艾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托蒙德,她五十八个兄弟姐妹中唯一同母所生的弟弟,太年幼,也太天真,竟相信了父亲那套“神灵载体”的谎言。他以为那是慈爱,却不知那只是诱饵——吞噬他身体的饵。
然后她看见父亲抬了抬手。
两名护卫走进来,手里提着粗糙的麻绳。
“绑起来,关进底舱。”鲨鱼王说,那只独眼里掠过一丝她读不懂的幽光,“等这次行动结束,再来决定如何处置你。至于你母亲和弟弟……他们哪儿也去不了。”
麻绳勒进脚踝时,艾拉没有挣扎。
她早知道挣扎无用。在这个男人——这个活得太久、心硬如礁的怪物面前,一切反抗皆属徒劳。
但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
父亲死了,她亲眼看到一支弩箭射中了他的眼窝。
哥哥加尔跳海逃走——他一直嫉妒托蒙德,也一直恐惧自己无法继承父亲那可怕的“伟业”。
男巫札罗克也死了,那些留在岛上的尸傀失去了控制。
岛上的守卫必将陷入混乱。这是母亲带着托蒙德逃走的唯一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快啊……
艾拉在心底嘶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快飞啊!
海鸥掠过海面,翅尖几乎触到翻涌的浪沫。嚎哭群岛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西侧那个隐蔽的小海湾,看见沙滩上那艘被帆布与枯枝掩盖的小船。
就在这时——
牢房的门,突然开了。
韦赛里斯走了进来。他已经脱下了铠甲,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常服,但那双紫色的眼眸依旧锐利,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
艾拉下意识地切断与海鸥的连接。意识回归躯体的瞬间带来一阵眩晕,她低下头,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韦赛里斯问,声音平静。
“艾……艾拉。”她小声说。
“艾拉。”韦赛里斯重复了一遍,象在品味这个名字的意味,“鲨鱼王的女儿?”
艾拉的身体僵住了。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恐,但很快被强行压下。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的父亲没死。”韦赛里斯继续说,目光终锁定在她脸上,“那一箭没有命中要害。他跳海逃走了。”
艾拉的心脏猛地一跳。
没死?父亲居然没死?
恐惧如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如果父亲没死,如果他还活着回到嚎哭群岛……
“你在害怕什么?”韦赛里斯敏锐【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害怕他以后,会继续惩罚你?还是害怕……别的?”
艾拉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片刻挣扎后,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挣扎着从角落起身,跟跄跪倒在韦赛里斯面前。
“大人……求您放我回去,”她声音发颤,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必须去救我弟弟!父亲受了重伤,那具身体对他来说已经无用……一旦他回到岛上,一定会立刻开始‘神降’仪式!到那时……我的弟弟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韦赛里斯眼神微凝,那抹紫色中泛起一丝郑重与探寻。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也许,我会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