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
这里葬送着无数人的亡魂。
残阳如血,勉强通过厚重铅灰色的云层,洒下稀薄而惨淡的光线,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这片荒丘喧染得愈发阴森。
枯死的歪脖树扭曲着枝干,如同挣扎的鬼爪伸向天空,几只黑鸦停驻其上,发出沙哑刺耳的啼鸣。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败的气息、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遍地都是荒草萋萋,其间散落着残破的墓碑、裸露的棺木,甚至是一些不知属于何人的森白骨骸。
阴风阵阵,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一道清光闪过,姜明子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乱葬岗的上空。
他悬浮在离地数尺的低空,一双眼睛平静地扫视着下方这片死寂之地。
“就是这里了————”他心中默念。
那冥冥中的感应,最终指向的便是这片局域。
然而,与他之前的推算一致。
目光所及,因果感知蔓延开来,除了那些亡者残留的、正在飞速消散的微弱因果外,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大因果”。
没有隐藏的强敌,也没有即将出世的重宝,更没有关乎天下大势的节点————
什么都没有。
真是奇怪到了极点。
姜明子微微蹙眉。
难不成,真如他所推测的第一种可能,是某种像虫子一样微不足道的“小因果”?
想到“虫子”,姜明子那万古不变的心境,也泛起一丝极其微小的涟漪。
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因为姜明子太强了,强大到可以无时无刻通过本命神通,监测着前后三千年内发生的因果。
因果律神通擅长把握宏大脉络,操纵命运走向,但对于那些过于渺小、锁碎、几乎不参与主流因果网络的事物,感知便会相对模糊。
虫子便是其中的典型。
它们生命短暂,行为混沌,因果线细碎而杂乱,如同尘埃,难以捕捉,也无法预测。
这种“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让习惯了执掌因果、洞察先机的姜明子感到些许不适。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感知不到小因果—他平时只是不会特意去关注罢了。
心念一动,姜明子体内浩瀚如海的法力开始流转。
他眼中光芒亮起,视野中的世界瞬间发生了变化。
色彩褪去,物质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纵横交错、闪铄着微光的“线”。
这些便是因果之线,它们连接着万物,记录着过去,牵引着未来。
大部分因果线粗壮明亮,代表着显著的联系与影响;而更多的,则是那些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几近透明的细线,代表着微不足道的、即将湮灭的微小因果。
姜明子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梳子,细细梳理着这片乱葬岗上空那庞杂如乱麻的细小因果线。
终于,他注意到,那些原本应该无序飘散、或是连接着腐朽尸骸的细小因果线,此刻竟象是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断断续续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他的目光顺着这些难以察觉的因果细线延伸的方向,最终落在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土坟上。
坟?
姜明子身形飘然而落,站在了这座坟茔前。
坟头荒草已有半人高,墓碑是粗糙的石头,上面刻着的字迹也因风雨侵蚀而有些模糊。
“难不成————是这座坟里葬着某位了不得的人物?是几千年前陨落的大神通求法者?他的涅盘或安眠状态,是万业尸仙降临的关键一环?”姜明子心中推测着。
毕竟,能与“心血来潮”和“无因果”这两种矛盾现象同时扯上关系的,绝非寻常。
他凑上前去,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
——洛克。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从未在任何古籍、任何传说中出现过。
化名?还是某个隐世不出的大能?
姜明子沉吟片刻。
无论此人是谁,既然有可能与万业尸仙有关,又引动了他的感应,宁杀错,不放过。
先将这坟掘开,把里面可能存在的尸身骨灰彻底扬了,断绝其涅盘成法尸的任何可能,总归是稳妥之举。
他意念微动,一缕凌厉的剑气已在他指尖凝聚,正是三真法门传人的拿手招式——三真万法剑。
就在他准备挥手斩落的刹那“噗!”
一只略显苍白、却明显属于年轻人的手,猛地从坟茔的泥土中破了出来!
五指张开,甚至还带着些许茫然地动了动。
还真涅盘了!?
姜明子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果然有问题!他不再尤豫,并指如剑,就要引动三真万法剑的煌煌剑罡,将这座坟茔连同里面刚刚苏醒的“东西”彻底斩灭!
可就在他法力将发未发之际,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强烈危机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
不是来自坟中的“东西”,而是来自————天上!
姜明子猛地抬头。
只见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汇聚起浓重如墨的乌云。
云层之中,并非雷电,而是无数细密繁复、闪铄着毁灭光芒的一因果律之线!
这些因果线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纠缠、压缩、质变,化作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蕴含着天地规则怒意的恐怖罚光!
因果律之罚!?
姜明子心中巨震。
这坟里的“洛克”究竟是什么人?
怎么可能刚一涅盘,甚至还未完全破土而出,就会引动天地因果律的直接干涉,降下如此恐怖的惩罚?
而且,这种规模的因果律之罚————姜明子自修行以来,历经无数风雨,参与过数不清的因果之战,甚至还开启过同月令,与三真法门的开派祖师以及同月令上一任主人一同对抗万业户仙的降临。
他不是没见过因果律之罚,但眼前这种程度的————
简直就是生平仅见!
姜明子能感知到,那罚光中蕴含的毁灭性能量,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的范畴o
以他如今的法身强度,硬抗寻常的因果律之罚,十几次不在话下。但若是被眼前这种罚光击中,他感觉————自己最多只能扛住三次!
三次之后,法身必溃,神魂能否逃逸都在两可之间!
根本来不及细想,无数次战斗积累的经验,让姜明子在千分之一刹那做出了反应。
退!
他身形暴退,空间在他身后仿佛被压缩,一步踏出,已是百里之外。
速度之快,几乎超越了思维的极限。
然而,那因果律之罚的速度更快!
或者说,它并非以常规的速度追击,而是仿佛早已注定要落在他身上一般。
“轰—!!!”
一道无法用颜色形容的罚光,如同天谴之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瞬间劈落!
姜明子根本来不及防御!
罚光掠过,姜明子的半边法身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和麻痹感,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终于稳住身形,低头看去,自己左半边身子连同手臂,已然焦黑如炭,散发着袅袅青烟,体内的法力运转也滞涩了数成,受了不轻的创伤。
他顾不得调息,立刻抬眼望向乱葬岗的方向。
只见那里已然化作了一片因果律之罚的狂暴海洋。
一道道比之前毫不逊色的恐怖罚光,如同暴雨倾盆,又似天神震怒,毫不停歇地轰击在那片小小的局域。
因果律仿佛是在————宣泄愤怒。
一没由来的,姜明子如此判断。
而被因果律之罚命中的那处位置,山石崩裂,泥土化为虚无,空间都呈现出不稳定的扭曲状。
狂暴的能量乱流席卷四周,将一切有形之质都撕扯得粉碎。
这般疯狂的轰击,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待到罚光终于散去,乌云缓缓消散,露出后面依旧惨淡的天空时,原本的乱葬岗————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焦黑坑洞,边缘还闪铄着丝丝缕缕未曾散去的毁灭性能量。
姜明子看着那片绝地,心中恍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原来如此————”姜明子懂了。
难怪这个洛克能引他的心血来潮,却无因果可查,盖因此物或此人的存在,或许本身就触及了某种天地的禁忌。
其重要性毋庸置疑,故能惊动于他。但也正因其过于禁忌,天地因果律不容其存在,在其显现的瞬间,便以最酷烈的手段直接将其抹杀,连一丝因果痕迹都未曾留下————倒是干净利落。
想来,那名为“洛克”的涅盘者,此刻早已在那狂暴的罚光中灰飞烟灭,连一点真灵都不可能存留了。
虽然受了点伤,但弄清了心头的疑惑,一个潜在的巨大隐患也就此消失,姜明子觉得这趟出门也不算白跑。
他运转法力,焦黑的半边法身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修复,虽然要完全恢复还需些时日和资源,但行动已无大碍。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情舒畅了不少,转身便欲腾空而起,返回三真法府。
然而,就在他法力刚刚提起,脚尖离地的瞬间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道友请留步。”
姜明子身形猛地一僵,霍然回头。
只见在他身后数丈之外,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年轻男子。
男子黑发黑瞳,身材匀称,肌肤莹润,仿佛初生的婴儿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丝毫伤痕,也感觉不到任何法力或尸气的波动。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好象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
与姜明子对上目光的瞬间,男人羞涩一笑:“那个————能不能借身衣服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