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哆哆嗦嗦地把自己摔进那张缺了条腿的太师椅里,木榫断裂处扎进后腰,硌得生疼;椅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带着鼠尿臊气的冷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断裂的靖夜司令牌。
真冷。
那种冷不是天气给的,是从手心里那块玄铁上渗进来的,铁锈混着凝固血痂的腥气直冲鼻腔,顺着血管往心窝子里钻,指尖已冻得发麻,指腹却仍能清晰感知令牌断口处锯齿状的粗粝刮擦感。
“妈的,给什么不好,给这玩意儿。”许墨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干瘪,余音撞上四壁,又弹回来,像被蛀空的朽梁在耳道里嗡嗡震颤。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墙角灶台下一块松动的青砖上。
那是他平时藏私房钱的宝地,连耗子都懒得光顾——砖缝里嵌着几粒干瘪的蟑螂卵鞘,一碰就簌簌掉灰。
刚想去倒杯水压压惊,胸口却猛地传来一阵灼痛——不是烫,是烧,像有人把烧红的针尖摁进皮肉,滋滋作响。
“嘶——”
许墨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粗瓷碗“当啷”碗沿豁口刮过木纹,发出刺耳的“嘎吱”
他慌忙扯开衣领,只见挂在脖子上的那枚骨戒,此刻竟隐隐泛着红光,热浪蒸得颈侧汗毛蜷曲,皮肤绷紧发亮,随即腾起细微的“噼啪”,像块刚出炉的红炭,烫得他那一小块皮肤迅速红肿起泡。
这不合常理。
那疯婆娘把这戒指给他的时候说过,这玩意儿是死物,只有两种情况会“活”过来:一是镇压的地脉裂隙要炸了;二是有人不要命,正用秘法强行窥探上面的魂印。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个刚走的活阎王,没死心。
许墨顾不得烫,几步冲到书架最底层,膝盖撞上朽木书架,震得积尘簌簌落下,呛得他喉咙发痒,扒拉开那一堆讲狐狸精和穷书生的艳俗话本,纸页脆得一碰就簌簌掉渣,扬起一股陈年油墨混着尸虫蛀蚀的甜腥味,从夹层里抽出一本发霉的旧书——《噬骨残卷·禁篇》。
这是祝九鸦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她千叮万嘱绝不能让玄门正统看见的东西。
“骨为锚,血为引,魂归处,即锁眼。”
许墨盯着那行字,脑子里像是被雷劈了一下,瞬间炸开。
他想起了容玄留下的那块断牌——上面那道贯穿“靖夜”二字的裂痕旁,刻着几道极其隐晦的、陌生的纹路。
此刻把那纹路在脑子里一过,竟然跟这书上的“引魂阵”严丝合缝。
“疯子……全是疯子!”
他原以为这骨戒只是个念想,是个证明她存在过的信物。
哪知道那疯婆娘对自己更狠,她这是把自个儿的脊骨炼成了“活锁”,这戒指根本就是镇压地底那东西的核心节点!
容玄那个疯批,刚才在雪地里装得大彻大悟,转身就开始玩阴的。
他没硬抢,是因为他知道硬抢会破坏骨戒的结构,他在用秘法远程“钓”这戒指,想顺藤摸瓜找到封印的漏洞,自己钻进去填那个坑!
“呼……”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刮过一阵风。
这风来得极怪,不带雨丝,也不带寒气,反倒带着一股子只有在火葬场焚化炉边才能闻到的焦糊味——那味道浓烈、干燥、带着油脂烧尽后的微甜,直钻鼻窦深处,令人胃部抽搐。
他没动,依旧瘫坐在椅子上,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只有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在疯狂乱转。
视线余光里,一道漆黑的影子像滴入水中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掠过窗棂——影子边缘微微扭曲,仿佛空气被高温烤得液化。
紧接着,那原本糊着窗户纸的窗框上,突兀地冒起了一缕青烟——“滋啦”像滚油泼在了雪上,又似蛇信舔过耳廓,尖锐得令人牙根发酸。
那是靖夜司顶级追踪术“焚魂符”留下的残迹。
人就在外头。
只要许墨现在露出一丁点想跑的意思,或者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懂行”,那道门大概率就会被轰成渣。
许墨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舌根泛起胆汁的苦涩。
再睁眼时,那股子市井小民的怂劲儿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
他没躲,反而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推开了窗户。
窗外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雨打芭蕉的杂音——“啪嗒、啪嗒”快忽慢,像谁在暗处数着心跳。
许墨对着那片虚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指挥使大人,别试了。这戒指要是能被您那点法术勾走,她也不叫祝九鸦了。”
许墨从领口掏出那枚还在微微发烫的骨戒,摊在掌心里,任由雨水冲刷着那上面的红光——水流滑过指节,冰凉刺骨,而戒面却持续散发灼热,冷热交界处,皮肤泛起奇异的麻痒。
“她把这东西给我,不是因为我有多大本事,也不是因为我比您更得信任。”许墨的声音有点抖,那是冷的,也是怕的,但他咬着牙把话说了下去,“是因为我‘凡’。”
“我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凡人。我不懂什么救苍生,也不想逆天改命。给我这戒指,我只会把它当个宝贝疙瘩藏着,绝不会像您似的,整天琢磨着怎么把死人弄活,或者把自己弄死。”
“她选我,就是图我没那个胆子去动那个封印。”
说完这段话,许墨感觉自己把下半辈子的力气都用光了。
他死死盯着远处那个漆黑的屋脊。
良久。
那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只不知名的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那声音撕裂雨幕,尖利如碎玻璃刮过耳膜,尾音拖着令人心悸的颤音,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那股压在心头的焦糊味,随着夜枭的离去,慢慢淡了——像退潮般悄然抽离,只余下鼻腔深处残留的一丝焦炭余味。
许墨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满是积水的地上,冰水瞬间浸透裤裆,寒意如毒蛇钻进尾椎,激得他牙齿咯咯打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条上了岸的鱼。
这一夜,他睁着眼坐到了天亮。
次日清晨,雨停了。
许墨推开那扇快散架的木门,准备去买个烧饼垫垫肚子。
脚刚迈出门槛,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右脚拇指被硬物顶得一跳,钻心地疼。
低头一看,门槛下的石缝里,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冰晶。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虽说是初冬,但这冰晶竟丝毫不化,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寒芒——光芒割得眼球生疼,瞳孔本能收缩。
许墨弯腰,指尖刚触到那冰晶,一股极寒的意念便顺着指尖直冲脑海,寒意如钢针贯入太阳穴,眼前霎时发黑,耳中响起高频蜂鸣,没有任何废话,只有简短到近乎冷酷的一行小字:
“三日后子时,西市枯井。”
冰晶在传达完信息的瞬间,“啪”成粉末,化作一滩普通的水渍——水渍尚温,蒸腾起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白气,带着雪水特有的清冽。
许墨盯着那滩水,苦笑了一声。
寒魄传讯术。容玄那老怪物早年云游时的成名绝技。
这意思很明白了:他不抢,也不杀,但他没放弃。
西市枯井。
许墨当然记得那个地方。
那是祝九鸦当年刚入京城,第一次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敲断自己的腿骨进行卜卦的地方。
那里是她扬名的起点,也是这京城地脉最薄弱的一处“旧伤”。
容玄选在那里见面,摆明了是要跟他在那道伤口上,好好“聊聊”。
他转身回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积满灰尘的行囊——布面粗糙扎手,掀开时扬起一阵呛人的陈年樟脑与霉菌混合的辛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