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屿再次走进那间纯白的审讯室。
他坐在原来的位置,整个人看着小了一圈。
他一夜没睡,眼球布满血丝,下巴冒出青色胡茬。
格林依然坐的笔直,但身体的紧绷出卖了他的疲惫。
两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一夜。
上一次失控是什么时候?
还有,那本《高卢战记》。
后者在他的记忆里反复出现,搅得他不得安宁。
周屿没说话。
他将一本厚重的精装书放在桌上,用指尖推到格林面前。
书的封皮是烫金的法文字母。
法文原版,《高卢战记》。
格林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盯着那本书。
三十多年前,里昂公立中学图书馆里旧书页和灰尘的味道涌上心头。
周屿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语气和昨天一样,没有起伏,像在聊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你十五岁,就读于里昂公立中学。年
度历史辩论赛决赛,你的对手是你当时最好的朋友,马克·杜波依斯。
辩题是凯撒在高卢战争中的功过。”
周屿每说出一个词,格林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
他感觉审讯室的墙壁在向内收缩,空气变得稀薄。
“你做了万全的准备。你几乎背下了整本《高卢战记》,每一个章节,每一个注脚。
你在台上引经据典,所有人都认为冠军非你莫属。”
“但在最后的陈词环节,你引用了韦洛内西手抄本中的一个观点,用以佐证凯撒渡过莱茵河的军事意义。”
周屿的声音平缓,但每个字都让格林感到巨大的冲击。
“马克站了起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了那个版本在考据学上是一个著名的错误。
他说,真正的原始版本中,凯撒的重点并非军事征服,而是对日耳曼部落进行一次高成本的战略威慑。”
格林的身体开始轻微的抖动。
那场辩论赛的所有细节,那些他刻意掩埋的画面,全部涌了出来。
台下同学的私语。
评委老师惋惜的眼神。
他的朋友马克举起冠军奖杯时,脸上是兴奋和喜悦,又带着一丝歉意。
马克当时对他说:“阿兰,你只是记错了一个版本,你的论述比我精彩。”
可他听到的,是嘲笑。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知识领域,被当众击败。
被最好的朋友击败。
“那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公开的失败。”周屿的声音没有温度,给这段痛苦的回忆做了总结。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周屿继续叙述,他的话语在瓦解格林三十多年来构建的心理防线。
“你开始疯狂的追求‘绝对正确’。
你恐惧任何形式的失控。
你把所有的知识、数据、金钱,都当成了你的武器和铠甲。
你用它们来武装自己,确保自己永远不会再输,永远不会再体会到那种当众被纠正的羞辱。”
格林的牙关咬紧,牙齿摩擦发出咯吱的声响。
“你甚至”
周屿的语气停顿了一下,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凝重。
“在你二十五岁,进入金融行业崭露头角之后。
你利用一次欧洲货币危机的机会,设计了一个极端精巧的金融陷阱。
你恶意做空了一家法国本土的小型纺织企业,让它在一周之内破产清算,老板负债累累,跳楼自杀。”
周屿凝视着他。
“只因为,他的儿子,在十年前的一场中学辩论赛上,赢了你一次。”
他的双手撑在桌面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凸起。
格林身体前倾,死死的盯着周屿。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喘息。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伪装消失了,只剩下震惊和恐惧。
“你你”
他喉咙里发出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魔鬼你是个魔鬼!”他喊了出来,声音嘶哑。
这件事,是他偏执的起点,是他所有成就背后肮脏的基石。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不敢去回忆。
他用一生的成就,去掩盖这个恶毒的开端。
现在,这个秘密,被周屿用平淡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不是魔鬼。”周屿靠在椅背上,仰视著面前的男人。
“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
“你所谓的金融帝国,你自诩为操纵世界的‘上帝之手’,你引以为傲的一切智慧和成就。
驱动这一切的根源,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扭曲、偏执的报复心。”
周屿的嘴角扯了一下。
“渺小,且可笑。”
他所做的一切,他为之抛弃亲情、友情,践踏法律与道德所换来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定义为一场可笑的闹剧。
他的身体晃了晃。
撑在桌上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
他整个人颓然的坐回椅子上。
他双手抱头,身体剧烈的抖动起来。
呻吟声从他的指缝间漏了出来,听着像是呜咽,又像是咆哮。
观察室内一片寂静。
那名心理专家摘下眼镜,用一块布反复擦拭。
他的手心全是汗。
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他这是釜底抽薪,直接摧毁了这个人的精神支柱。
当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根基被否定,他的精神世界会彻底崩塌。”
周屿站起身。
他没有再去看格林,像只是完成了一件小事。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动作从容。
“你一生的成就,都创建在对一次失败的过度补偿上。
现在,你迎来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彻底的失败。”
周屿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不带任何情感。
“你猜,这一次,你要用什么来补偿?”
他迈步走向门口。
在手快要碰到门禁感应器时,周屿停了下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对这位曾经的金融帝王说出了最后的话。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
“就在昨天,你的组织,‘极乐鸟’的内部评议会,已经将你的安全等级下调至‘可销毁’。
他们启动了切割程序,所有与你相关的底层账户和联络渠道,都在被逐一清除。”
周屿的语气带了点调侃。
“这种感觉,是不是和十五岁那年,站在辩论台下,看着马克举起奖杯时,一模一样?”
门开了,周屿走了出去。
他缓缓抬头,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死灰。
他的眼神空洞,嘴巴无声的开合。
【被遗弃的恐惧】。
三十多年前,他被父亲当做不良资产抛弃。
十年前,他用金钱和智慧换来“极乐鸟”的接纳,成了一件有用的工具。
现在,这件工具坏了,被理所当然的丢弃。
他一生都在逃离被抛弃的命运,最后却一次又一次回到原点。
最后,一声尖叫从他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在纯白的墙壁间回荡,久久不散。
多米诺骨牌,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