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中级人民法院的档案馆里有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我借口要办理房产过户需要离婚证明,工作人员让我填了表,让我等着。
等待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尽头走过——是潇潇。她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低声交谈着,表情严肃。我躲到柱子后面,心跳如鼓。
他们进了205房间,门牌上写着“民事调解室”。
鬼使神差地,我溜到门边,听见里面的对话。
“叶先生,你必须停止这种行为,否则我们会申请限制令。”是潇潇的声音,但和我认识的那个温柔的她完全不同,冰冷而强硬。
“潇潇,我知道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能没有你。”
“我们已经离婚一年了,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再来骚扰我或我的家人,我会报警。”
“是因为那个姓陈的吗?你和他在一起了?”
“这和你无关。”
我屏住呼吸,悄悄离开。回到档案馆,工作人员递给我一个档案袋:“这是你的离婚档案复印件。不过有点奇怪……”
“什么?”
“你前妻林月的档案显示,她在法律上仍是已婚状态。”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而且她的结婚对象,就是你。”
我愣住了:“这不可能!我们两年前就离婚了!”
“法律程序上确实完成了,但不知为什么,系统里没有更新。可能是技术问题,我们会查一下。”
我拿着档案袋走出法院,脑子一片混乱。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看见潇潇站在马路对面,正看着我。
她穿过马路走来:“陈默,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办点事。”我握紧手中的档案袋,“你呢?”
“学校有点事。”她简短地说,目光落在我手上的档案袋上,“那是什么?”
“没什么,一些个人文件。”我转移话题,“对了,下周末南山牧场,我可能去不了,公司要加班。”
潇潇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哦,那改天吧。”
我们站在法院门口,像两个陌生人。资江的风吹过来,带着水腥味和深秋的寒意。
“潇潇,”我鼓起勇气,“你真的离婚了吗?”
她的身体僵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在法院看见你和一个人……他叫你潇潇,说你们还没离婚。”
潇潇的脸色变得惨白:“你跟踪我?”
“不是,我只是……”
“那是我前夫叶尘!”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我们早就离婚了,但他一直纠缠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搬来邵阳吗?就是为了躲他!”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有个疯子前夫,动不动就来威胁我?告诉你我每天提心吊胆,怕他突然出现?”潇潇的眼泪流下来,“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陈默。我以为你可以理解我。”
我的心软了,伸手想抱她,她却后退一步:“我需要时间静一静。别联系我。”
她转身跑开,消失在街角。我站在原地,手里的档案袋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那天晚上,我决定联系林月。无论真相是什么,我必须面对。我拨通了那个号码,这次有人接了,但不是林月。
“喂?”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警惕。
“我找林月。”
“你是谁?”
“我是陈默,她前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她不想见你。”
“她在哪?我要见她,很重要的事。”
“她在医院。”男人说,“市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312病房。”
电话挂断了。我愣了一会儿,抓起外套冲出门。
邵阳市人民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找到312病房,推门进去。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头上缠着绷带,脸上有瘀伤,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林月。
她睡着了,呼吸轻微。床边坐着一个男人,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他看见我,站起身:“陈默?”
“你是?”
“叶尘。”他说,伸出手。
我没握:“是你打的她?”
“不!”他急忙摇头,“我是她丈夫。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我走近病床,林月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看见我时,她的眼睛瞪大了:“陈默?你怎么……”
“你打电话给我,说有人要找你麻烦。”我说,“是谁?”
林月的眼泪涌出来:“是潇潇。”
我和叶尘同时愣住。
“她找到我,说我和她丈夫在一起。”林月抽泣着,“可我和叶尘是在我和陈默离婚后才认识的!她疯了,她跟踪我,威胁我,昨天还推我下楼梯!”
叶尘握紧拳头:“我就知道是她!潇潇从来都是这样,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让别人得到!”
“等等,”我混乱了,“潇潇的丈夫是你?”
叶尘苦笑:“曾经是。我们离婚一年了,但她一直不肯放手。她认为是我出轨导致离婚,其实是她……”他犹豫了一下,“她有病,偏执型人格障碍。她需要治疗,但她拒绝承认自己有问题。”
我看着病床上的林月,两年来第一次仔细看她。她老了,眼角有了细纹,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充满恐惧。我突然感到一阵内疚——如果当初我能多关心她一点,也许她不会变成这样。
“陈默,”林月虚弱地说,“小心潇潇。她接近你,可能是为了报复我。”
“报复你?为什么?”
“因为她认为是我抢走了叶尘。”叶尘接过话,“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她坚信不疑。她可能以为,如果她也抢走你,就能平衡。”
荒谬,太荒谬了。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头痛欲裂。两个离婚的女人,两个同样受伤的男人,在邵阳这座小城里编织出一张荒诞的网。
手机响了,是潇潇:“陈默,我们需要谈谈。我在东风桥头等你,现在。”
“潇潇,我……”
“现在!”她挂断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有些事,必须当面说清楚。
东风桥横跨资江,是邵阳最老的桥之一。我到的时候,潇潇站在桥中央,背对着我,望着漆黑的江水。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红色的外套在路灯下像一团燃烧的火。
“潇潇。”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诡异的平静:“你去看她了,对吗?”
“林月在医院,是你推她的吗?”
“她是这么说的?”潇潇笑了,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你信她还是信我?”
“我要听实话。”
“实话?”潇潇走近一步,“实话是,叶尘打她,因为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
“什么秘密?”
“叶尘和我,从来没有离婚。”潇潇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们在邵阳法院提交了申请,但因为财产分割问题,程序一直没走完。在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
我如遭雷击:“那你为什么还和我相亲?”
“因为我寂寞。”她轻声说,“叶尘有了新欢,我为什么不能有?而且,”她伸手抚摸我的脸,“我是真的喜欢你,陈默。你和叶尘不一样,你温柔,体贴,不会打女人。”
我后退一步:“你们都在骗我。林月和叶尘也没离婚,对吗?”
潇潇的笑容凝固了:“你说什么?”
“法院的系统里,林月的婚姻状态还是已婚,对象是我。”我盯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潇潇的表情变了,从平静到困惑,再到恐惧:“不可能……我和叶尘查过,你们确实离婚了……”
“但系统没有更新!这意味着在法律上,我和林月还是夫妻,你和叶尘也是!”我几乎是在喊,“我们都是重婚!都是违法的!”
桥的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叶尘扶着林月走来,两人脸色苍白,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四个成年人站在东风桥上,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了这场荒诞剧的全貌:两个未真正离婚的男人,两个未真正离婚的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新的关系,直到这一刻,所有谎言同时崩塌。
“所以,”林月虚弱地开口,“我那天在法院看见你和叶尘在一起,不是在调解离婚?”
“是在调解财产分割。”潇潇苦笑,“我以为我们在办离婚,实际上只是财产纠纷。”
“我在法院看见你和陈默,以为你们在约会。”叶尘对林月说。
“我只是去补办离婚证!”林月喊道。
“我也是!”我接道。
沉默。只有资江水在桥下流淌的声音,远处邵阳市区的灯火明明灭灭。
突然,潇潇大笑起来,笑声在夜风中飘散,疯狂而凄凉:“所以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单身,其实都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这算什么?邵阳版的《仲夏夜之梦》?”
“不好笑。”叶尘冷冷地说,“这意味着我们所有的关系都是非法的。”
“更糟的是,”我补充,“如果有人举报,我们可以被起诉重婚罪。”
林月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桥下的水面:“看!那是什么?”
我们一起看向江面。在桥下的阴影里,有东西在动——不是鱼,而是人形的东西,苍白,浮肿,随着水波起伏。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从水下浮上来,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对着我们。
“是……是水鬼吗?”林月颤抖着说。
潇潇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奶奶说,资江每年都要收人……那些淹死的人,会一直留在水里,等着找替身……”
“别胡说!”叶尘喝道,但他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那些人形的东西开始朝桥墩聚集,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水流过石缝,又像是人在水下说话。我听清了几个字:“负心人……负心人……”
突然,其中一具浮尸转过头,脸正好对着桥上的灯光。那张脸肿胀腐烂,但我还是认出来了——是两年前在资江淹死的李寡妇。传说她丈夫出轨,她跳江自尽,尸体三天后才找到。
“快走!”我拉着潇潇往回跑。
叶尘和林月跟在我们后面。跑到桥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浮尸已经不见了,江面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集体幻觉。
但我们四个人都看见了,都听见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法院,说明了情况。工作人员调查后发现,是系统升级时的技术故障,导致部分离婚信息没有正确更新。我们的离婚在法律上是有效的,只是系统显示错误。
虚惊一场。
但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
我和潇潇站在资江边,最后一次见面。深秋的风已经很冷,吹得江面泛起皱纹。
“所以,我们算什么?”潇潇问。
“一场误会。”我说。
“只是误会吗?”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喜欢过她,也许现在还有点喜欢。但每次看见她,我都会想起东风桥下的浮尸,想起那些“负心人”的低语。
“我需要时间。”最后我说。
潇潇点点头:“我也是。”
她转身离开,红色外套在灰色的城市背景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人流中。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老刘过桥米线”。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两份米线。老板娘奇怪地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热气腾腾的米线端上来时,我想起潇潇搅拌米线的样子,想起她说“新的开始”时眼里的光。
窗外,资江静静地流淌,流过邵阳,流过无数悲欢离合。这座小城还是老样子,猪血丸子照样卖,腊肉照样熏,相亲局照样一场接一场。
只是我再也不相信,一碗过桥米线就能承载一段人生。
手机响了,是我妈:“儿子,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个姑娘,在税务局工作,人长得可俊了,这回你一定得见见!”
我看着窗外,资江大桥上的灯光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无法拼凑的光点。
“好啊。”我说,“什么时候?”
有些故事结束了,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在邵阳,在这座被山水环绕的小城里,生活就像资江的水,看似平静,深处却暗流涌动,藏着无数秘密,和无数等待被讲述的荒诞爱情故事。
而我,陈默,三十二岁,离异,邵阳土着,又将开始新一轮的相亲。
只是这一次,我会带上所有证件原件和复印件,以及一份法院出具的婚姻状况证明。
毕竟,在这座小城里,真相有时候比鬼故事更荒诞,而爱情,往往开始于一场精心设计的误会,结束于一次偶然揭穿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