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渊盯着那张在回廊里打旋的桑皮纸,直到它被风卷入排水渠的阴影里。
暗影没现身,说明周围还算安全,或者说,那家伙已经潜入到比这回廊更暗的地方去了。
他收回目光,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袖口里那一小瓶硝酸。
那是他用蒸馏法提纯了半个月的成果,瓶塞处还残留着一股刺鼻的、让人太阳穴发跳的酸味。
“抬上来。”
卫渊的声音在空旷的盐仓底层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横梁上的灰鸽。
钱老板跪坐在冰冷的青砖上,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身后的民夫合力抬起一块巨大的、表面泛着青黑色的陈年盐砖。
这东西号称是江南盐帮的“定海神石”,供在最底层,历经百年春汛而不化。
卫渊蹲下身,指尖触碰到盐砖。
冰冷、潮湿,带着一种陈旧的腐朽气。
他拔掉瓶塞,稳稳地滴出一滴透明液体。
“嗞——”
一缕白烟升起。
原本坚硬如铁的盐面像受惊的皮肉一般收缩、消融,迅速崩解出无数细密的蜂窝状孔隙。
钱老板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在地上。
这盐砖在他眼里是神迹,在卫渊眼里不过是堆积了百年的杂质结晶。
“看清楚了。”卫渊站起身,从钱老板怀里抽出一块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缝,“你们靠经验防潮,觉得盐仓漏水是天意。我靠的是这个。”他扬了扬手中的小瓶,“这种孔隙,和你们报上来的‘春汛渗水’损耗痕迹一模一样。换句话说,你们在盐里掺了多少硝,这砖头就记得多清楚。”
钱老板磕头如捣蒜,青砖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明天开始,所有新盐入库,必经‘癸卯蚀检’。”卫渊越过他,走向光亮处,“苏娘子,开始吧。”
盐仓外的广场上,沁雪坊的苏娘子已换了一身利落的月白劲装。
她指挥着民夫,将那些被刻上记号的旧盐砖运入新设的“通宝兑换所”。
卫渊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下方如蚁群般涌动的百姓。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汗水与老碱肥皂混合的味道。
“凭钱取盐,中者得实,未中者退钱加补!”
苏娘子的声音清脆,穿透了嘈杂的议论。
卫渊看着第一批百姓颤巍巍地递上那枚边缘锋利的癸卯通宝。
每块盐砖里都嵌入了薄薄的铜片,称重、登记、抽取。
他算过概率。
百分之七点二九,那是北斗柄三星的夹角弧度值,也是他利用现代概率论在封建迷信外衣下设定的“神谕”。
在这个还没听说过大数法则的年代,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掌控力,就是神迹。
一名老汉抽中了,抱着盐砖喜极而泣,那是比市面上精细数倍的官盐。
未中者则领回了通宝和一小块肥皂补偿。
人群中没有预想中的暴动,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世子,成了。”苏娘子走到台下,仰头看向卫渊。
她的发鬓有些微乱,一缕青丝贴在沁汗的脖颈上。
卫渊点了点头,目光却看向远处的街道。
吴月率领的三十七车“盐砖”正缓缓驶向金陵方向。
车辙印在潮湿的泥土上压得很深,足有三寸。
“咣当!”
一声巨响打断了卫渊的思绪。
长街中心,一辆货车的木轴因为预设的负荷断裂,十几块巨大的“盐砖”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是假盐!里头是黑的!”围观的闲汉尖叫起来。
卫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是他亲手灌注的蜂蜡与桐油混合物,比例精确到能让火焰呈现出诡异的淡蓝色。
工部的匠人早已混在人群中,此时“适时”地冲上去,取出一块碎屑点燃。
“轰!”
一簇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在白日下显得格外妖异,且没有半点黑烟,气味甚至带着股淡淡的松脂清香。
“这不是盐!这是‘癸卯灯油’!”匠人扯着嗓子高喊,“燃效超松脂三倍,且不损灯芯!”
卫渊在塔楼顶上看着下方乱作一团却又迅速被这种新型“燃料”吸引的权贵家仆们。
他要的从不是单纯的盐权,而是这大齐朝乃至天下背后的能源脉络。
当他走回兑换所内堂时,钱老板已经瘫软在地。
卫渊递过一柄黄铜小锤,声音听不出喜怒:“砸了它。最后一块。”
钱老板颤抖着接过锤子,对准面前刻着他名字缩写的盐砖狠狠砸下。
砖石崩裂,一枚铜片弹射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亮弧,最后重重落在卫渊脚边。
背面清晰地刻着八个字:信立于破,利生于公。
“当——”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卫渊转身,一步步登上了盐仓最高的塔楼。
风更大了,吹得他的锦袍猎猎作响。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刘宏赠予的“硝粟钱”。
这东西在京师是权力的象征,在他手里,只是个引信。
他将钱投入塔顶铜钟的钟舌凹槽。
钟声并未响起。
湿气顺着凹槽渗入,硝粟遇湿自燃,一簇幽绿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钱币,浓烟滚滚而上,在风中竟然诡异地保持着凝而不散的形态,像极了北斗七星的柄部。
紧接着,下方七十二座库房顶端,那些提前嵌入的磷铜箔被余火引燃,虽然微弱,却在夜幕降临前按着方位依次亮起。
整座盐仓,此刻如同一座在大地上燃烧的星座。
“嘭!”
极远处的江面之上,一道纯白的烟花冲天而起,那是林婉主营的方向。
没有任何杂色,代表一切就绪。
卫渊扶着栏杆,俯瞰着这片被他一手搅动的江山,长舒了一口气。
指尖还残留着硝酸的灼烧感,微微发麻。
就在这时,一个怀揣密信的信使,正像疯了一样冲向城外那座看似平静的敌营。
卫渊在塔楼上,隐约看到了一道逆流而上的微弱马蹄烟尘。
他眼角的笑意渐渐收敛,手掌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