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炸的是车,烧的是账
关楼上的风沙似乎永远吹不尽。
卫渊并没有急着去海边抓鬼。
他将那枚贝壳随手抛进风里,转身走回了充斥着羊膻味和汗臭味的临时军帐。
“赵晴那个宝贝徒弟呢?叫进来。”卫渊坐回虎皮椅上,两条腿毫无形象地架在案几上,手里把玩着从断脊谷带回来的那一截焦黑的钢轴残片。
片刻后,一个满脸煤灰、头发乱得像鸡窝的年轻人被带了进来。
他是赵晴的得意门生,名叫阿土,虽其貌不扬,但只要闻一闻铁屑的味道,就能分辨出这块铁是从哪个坑里刨出来的。
阿土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块经过酸液腐蚀后的断面样本。
“世子爷,这玩意儿邪门。”阿土咽了口唾沫,声音因为长期在炉火边工作而显得干涩,“小的把这断口磨了三十遍,上了酸,显出来的纹路不对劲。这钢里头含钒,韧性大得吓人,根本不是咱们北边脆铁矿能炼出来的。”
卫渊挑了挑眉:“继续。”
“这种含钒的铁矿,只有西山那边有。可西山官铁冶十年前就因为塌方封了。”阿土从怀里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生锈铁片,小心翼翼地放在那截钢轴旁边,“这是小的从库房陈年旧档里翻出来的西山样铁。您瞧这晶相,跟这钢轴里的,就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卫渊凑近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十年前封掉的官矿,却在今年的蛮子手里变成了攻城槌的轴承。有意思。”
旁边的张启早已备好了一摞卷宗,此刻上前一步,将一份发黄的册子摊开在卫渊面前。
“世子,属下按您的吩咐,查了户部这十年的《废铁处置档》。西山虽然封了,但每年还有所谓的‘清理库存’。”张启的手指点在癸卯年的一行字上,“这一年,有一批重达三万斤的‘报废军械’,经由西凉裴氏的商号中转,名义是‘熔铸佛像,为国祈福’。但属下派人查遍了当年所有的寺庙造像记录,连个铜板都没收到,更别说三万斤精铁了。”
“佛祖他不缺铁,缺铁的是想起兵造反的人。”卫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还有呢?”
这时,帐帘再次被掀开,苏娘子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绸缎衣裳沾了不少灰土,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世子,奴家跑断了三匹马,在雁门的一家老字号铁铺里找到了个瞎眼的老锻师。”苏娘子也不行礼,径直走到桌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手抄的册子,“那老头摸了摸这钢轴的茬口,当场就吓尿了裤子。他说这叫‘三段淬火法’,是宫里头的绝活。全天下会这手艺的就七个人。”
“那七个人呢?”卫渊问。
“死了两个,剩下的五个,前两年全都不见了。”苏娘子喘了口气,将那本册子推到张启面前,“这是奴家花大价钱买来的旧《匠籍册》抄本。上面写着,那五个人都被征入了‘宫中营造所’,后来又以‘急病’为由销了户。但我查了,他们没埋在乱葬岗,家里也没办丧事。”
张启迅速翻阅着手中的《雷槌匠录》残页,那是吴月从火场里抢出来的。
他将那上面的签名与《匠籍册》上的笔迹一一比对,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三个签名笔锋左倾,回勾带力,虽然刻意掩饰,但骨子里的习惯变不了。”张启猛地抬头,“世子,这是同一个人写的。这雷槌根本不是蛮子造的,图纸出自天子脚下,工匠出自大内皇宫!”
大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爆裂的噼啪声。
这是一条通天的大罪。
蛮族叩关的利器,竟然是大魏朝廷自己人一手递过去的刀子。
“好啊,真是好得很。”卫渊不但没发火,反而大笑起来,笑声里透着股令人胆寒的凉意,“老头子在前线拼命,他们在后面递刀子。这买卖做得,真他娘的绝。”
他抓起桌上的狼毫笔,在那份证据确凿的简报上重重画了个圈。
“张启,把这玩意儿整理一下,标题就叫《雷槌非蛮造,出自天子宫墙内》。给我誊抄三十份。”卫渊将笔一扔,“一份加急送去兵部,恶心恶心那帮尸位素餐的老爷们。剩下的二十九份”
他顿了顿,别卖贵了,一文钱一张,当擦屁股纸卖,务必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看看这桩新鲜事。”
“是!”张启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关前的演武广场上,数百个火把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李长老站在高台上,面前堆着像小山一样的残骸——被烧毁的投石车零件、沾着西域蓝珠粉末的饲草,还有那种特制的带有铭文的铜钱。
这是卫渊授意的“雷槌罪证台”。
一口巨大的坩埚被架在火上,里面翻滚着橘红色的铁水。
李长老手里抓着一把从战场上搜集来的“硝粟钱”——那是蛮族用来支付工钱的货币,实际上却是裴氏私铸的劣币。
他高高举起这把罪恶的钱币,当着数千围观百姓和士卒的面,狠狠扔进了坩埚里。
“滋啦”一声,青烟腾起。
铁水被倒入一个新的模具中。
冷却后,一块沉甸甸的方形铁牌被敲了出来,上面赫然铸着七个大字:此灶不吃亏心粮。
“俺们虽然是大头兵,是泥腿子,但也知道什么是家国!”李长老嘶哑着嗓子吼道,“这铁牌就是俺们的誓!谁敢用俺们的灶台做那卖国求荣的勾当,这就是下场!”
“永不纳伪税!永不吃亏心粮!”
百名断了胳膊、瞎了眼的老兵,围着那块铁牌,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
这声音穿透了风沙,仿佛要将这浑浊的世道吼出一个窟窿。
深夜,喧嚣散去。
卫渊独自坐在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尚未熔化的“硝粟钱”。
帐帘微动,张启像个幽灵一样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刚到的加急密信,信封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世子,这是原器作监一个小吏冒死投出来的。”张启的声音压得极低,“他说西凉裴氏每个月都会派驼队从宫里的偏门运出‘废料’。那些所谓的废料,其实是切割好的上等军械钢条。而每次驼队出城,手里拿着的通关文牒,都是太医署开具的‘贵人养病调理单’。”
“养病?”卫渊冷笑一声,将那枚铜钱轻轻按在舆图上京城的位置,仿佛要把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压碎,“用几万斤精钢去养病,这病看来不轻啊。”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旁,目光从京城一路向北,滑过边关,最后落在了东海的一片蔚蓝之上。
“不用急着揭穿他们。”卫渊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帐里回荡,“让他们继续运。既然他们这么喜欢做生意,那我就陪他们玩玩。”
他转过身,眼中的杀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
“等他们运够了一百车,我就亲手把这张‘调理单’,贴到金銮殿那把龙椅的靠背上。”
卫渊伸了个懒腰,大步向帐外走去。
“这里的事交给吴月盯着。告诉林婉,收拾东西,咱们该换个地方透透气了。”
帐帘掀开,一阵带着咸湿气息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夹杂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涛声。
那是来自东海的呼唤,也是下一场风暴的前奏。
而在那片看似平静的蔚蓝深处,数不清的骷髅旗正在迷雾中若隐若现,贪婪的目光早已锁定了这支即将扬帆的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