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皇城,候命府,第柒卫楼塔深处。
宋终从外城回返至府司时,天已经快亮了
一日至暗之时,便是天将明前。
第柒卫的楼塔不同别处,有深入地下的广阔暗室,荧荧烛火烧着绿幽的光焰,将宋冥台苍白的面庞映照如暗室里若干陈列的尸首一般无二。
“拍花子”谢小乙的尸体已经躺在这里,宋终从他身边走过,象是叫醒一个睡熟的人,拍了拍脸,又在头侧的石台上叩叩指节,随口道:
“起来说说吧。”
硌愣愣!
骨头闷脆的声音响了连串,谢小乙直挺挺的坐起身,张口便呜呜呀呀的叫唤起来。
一会是妹妹哥哥的荤谣,一会是词不搭意的乱语,更多的,是凄厉的惨叫与求饶声。
宋终听的皱眉,嘴唇蠕动着默念半晌,又在谢小乙脑袋上戳捏几下,依旧没听得句象样的话,皱着眉头靠坐在石台边。
“聒噪聒噪!扰人清梦,礼数何在?何在啊……”
可能是谢小乙吵的久了,不远处一具穿着官袍的年老尸体也挺身坐起,闭着双目沙哑的吼道。
宋终叹了口气,刚要安抚,周遭零零落落的又有数具尸起,七嘴八舌的嚷闹起来,一时间好不热烈!
“我儿呢?一定寻我儿回家!”
“院子东角埋了一坛金虎子,你都拿去,饶我条命……”
……
“都给我闭嘴!”
幽暗凄寂的地下暗室里,一具具衣着各异,年龄与性别亦不一的尸体闻声噗通通的躺倒,霎时暗室内重回寂静。
“行了,睡吧……”
宋终发作完,也赌气似的跃上石台,就躺在谢小乙身边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的呼吸渐渐平静淡没,胸腹最终变得毫无起伏,半点人气也无,同满室的尸体毫无两样……
“水道丙寅癸卯”
谢小乙忽然如梦中呓语般咕哝了一句,而在他身旁的宋终,似乎已经睡熟了。
…………
“娘,您瞅什么呐?”
今日自吃过了早食,沉清荷便不时去门口冲外望上两眼,正碰见李砍练完刀,换了差服准备出门。
“前儿跟周家娘子说好的,今天初二蒸花馍,让她领着孩子来拿些,怎么快到晌午了都不见人呢……”
“周貌内人?可能是那天夜里我把周貌骂跑了,不好意思来吧。”
李砍背上斩首大刀,讪笑着拎起双鞋:“娘,之前不是街上遇了事儿,鞋子蹭污了。”
沉氏拿过布鞋,看也不看,使掌心抹着李砍翘起的衣襟口埋怨道:
“你这孩子,理他作甚!周家日子不容易,那犟秀才只知哼哼唧唧的念书,万事不理,全靠他小娘子日夜缝制衣裳做活养家,不止拉扯两个娃娃,还得整日便溺伺候着瘫了的公爹,我看着真的可怜……”
说完瞟了眼鞋面上的油污,随手掸了掸:“不妨事,娘再给你做新的!秋刑完就得入冬了,里头换上毛料子……这双洗洗与你爹穿。”
“噫!他脚可比我大!”
李头刀蹲久了有些腿麻,听到这话挣扎着起身叫唤道。
被沉氏瞪了一眼后,收获了再添置双厚鞋垫的承诺,这才满意的回过身,绕了半圈又换了个角度在石案边蹲下。
老红差瞪着案上摞起一掌厚的豆腐,睁圆了眼珠,颇有些不服气的扯了扯嘴,终究没吭声的回了屋。
“周貌大半夜的趴咱家墙头,多膈应人……成,以后我少搭理他,得赶紧上差去了,听说衙门今天来新堂官,那豆腐用好了,您拿去烧菜吧。”
李砍一边说着关上了院门,迈着大步慢跑出巷子。沉清荷叹了口气,心说这爷俩真是糟践东西。
好好的新豆腐架在木梁下头说是练刀,那大刀两人拖着才能走,举过头抡砍下来一刀刀的断着木头,底下的豆腐不得打的泥碎?这还怎么吃。
已经这样练了三回,再弄,可不能依了他们!
她正边走边念叨着,步子猛的一顿,望着院中石案上平整光滑,白玉石般晶亮的豆腐块紧上前两步。
摆手赶走了等在石案旁已经吃过两顿豆腐碎的老猴,沉清荷仔细瞅了半晌,这次的豆腐完整无缺,上面连一丝切碰过的痕迹都不曾有,只是沾了点木屑石砾。
石案边高摞起斩成一块块大小均匀适中,留做烧柴的木头,沉氏看着看着,忽然温柔的笑了。
“还是我儿知道疼娘,记得把柴火劈的精细些。”
……
去过皇城,李砍才知道内城的六部衙门根本就是个“办事处”,正经的官身老爷寥寥,品轶也不高,不过起个收发诏令飞书,监管吏员差役做事的用处罢了。
似乎是那座堂皇巨城里的贵人们,根本懒得多理会外面的种种。
前一任督堂官做了许多年,听说当年殿试后等待朝考候补便是七载,终于熬到授官就任,在刑部督堂又是一坐八年,直到黑发褪成斑点素丝,这才等来个缺,调任外放去了。
若是想入皇城为官,恐怕他这辈子无有那般大的运道。
“砍哥儿来啦。”“砍哥儿午食吃了没?”
“大刽子好…”“刽子爷安福。”
入了衙门一路进来,身份大些的书吏、令史见了李砍道声砍哥儿,差役小吏拱拱拳头唱个大刽子,而狱卒禁子这样连吏都够不上的贱役,则得躬身长揖,尊句刽子爷。
虚岁刚刚弱冠,倒是有了几分不同于杀气的威势。
【断头刀】练成后,李砍反倒不必再刻意使着轻刀细刃,那柄李家祖传的乍眼大刀就这样用油韧的黑布裹缠着背在身后,走在衙门里但凡碰见他的都会多盯两眼。
经了前几日那档子事,李砍打定主意,日后出门不论是否上差,斩首刀再不能离身。
当天遇上谢甲时若是有此刀在手,说不定早就真的斩死了那条刀脸泥鳅。
脱了外罩的袍衫,里头穿着赭红的红差差服,一圈圈散了缠刀的布带,这就准备时辰到了上台行刑。
“刽子爷,今儿有个官犯要斩,新到任的司务老爷意思是……给他点苦头,别那么痛快。”
“苦头?这是何意。”
李砍轻巧的抓起刀挥扛在肩头,来递话的差役被刀扇擦过眼前,心跳猛的快了数拍。
“就,就那个意思呗,您是行家,怎么整不比俺懂咧……”
李砍摇摇头,认真问道:“他判的可是斩首?”
见差役忐忑的点点头,李砍没再言语,托刀便出了差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