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问知,圣神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奉之,可谓知矣。”问孝,曰:“孝者不忤,不逆,可谓孝矣。”
…………
晕黄的书页簌簌翻过,李砍随手将书册丢到一旁,厚大的掌心用力压着面颊,胡乱搓了几把。
“敬鬼神,而奉之…这会是儒圣说过的话?圣神,圣神又是什么东西……”
猛地又抓起桌上刚扔下的那册《论语》,不信邪的再看了一遍。
印板压出的墨字个个分明地嵌在书页上,任李砍瞅瞎了眼也寻不出花来。
不论是前世读书时所熟知的内容,还是脑海中的玉简金线,亮晃晃地写着“雍也篇”章节。
儒家圣人所言的“敬鬼神而远之”,同手上这本在大离王朝任何一个读书人家里都能找到的圣贤书籍,谬分了何止千里。
“问仁变成了‘问孝’,‘孝者不忤,不逆’?这个世界,这大离朝虽然与曾经的华夏无关,历史文化自然会有不同,可这样的差别也太…太邪性了!”
“…玉简里录有我身上的两道所谓‘命境’,那它该是来自这里的东西,但简上现在有的,或者说是首次行刑所得的半部《论语》却和大离的书册出入不少。”
“怪不得,怪不得原主的记忆我能回想出七七八八,可连半句他曾经读书习文的内容都没有。”
昨日吃过晚食,李砍还是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早早便睡下。
今天一睁眼只觉得精神清明,蓦地便想起沉氏的话,掀开被子就坐在书案旁翻找起来。
颇高的眉骨下眼神闪铄,心绪不住辗转。
他总觉得这份随灵魂穿越而来的无形玉简,与大离这本内容诡异的《论语》有说不明的干系。
“软崽——”
“…咳,李砍啊,李砍!”
床头的窗棱颤了颤。
没等李砍继续去翻看桌上其他经义书籍,李头刀炸雷似的喊声便彻底打破了清早的宁静。
灶房里,菜刀压着砧板吨吨的跳,和着院子里咕唧唧的啄米声串起令人瞌睡的拍子。
晨钟暮鼓,李头刀就是李家的那口“晨钟”,他的嗓门从来只在妻子沉清荷面前才能低上几分。
李砍精赤着上身,刚推开屋门还没应声,便宜老爹就捏着腕子抻起腰继续道:
“前些日子…你小子不安生,早功也彻底落下了,哈啊…啊嚏!还不赶紧,赶紧拾起来!”
李头刀想想昨日归家路过延庆坊巷口,听那老几位提起李砍一身红差血衣的回来。
而后知道一向极抵触继承红差活计的儿子竟然真的去顶班上差,还砍了犯人脑袋。
他对李砍已经吼习惯的那声“软崽子”,不自觉就变了。
“早功?哦,哦哦!”
李砍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大步行到院中从老井里打上一桶水,麻利的冲洗过后,开始斗擞起身子。
沉氏已经做起一家人的早食,而李头刀揉捏着早年伤过的左膝,缓缓踱向在院角的木扎坐下。
那只老猴子适时窜来蹲在一旁,任主人撸狗似的捏着脖颈,不时打个冷颤。
一切都看起来恰如其分的画面,在李家有些日子没出现了。
“嘶——嘘……”
长吸短吐着气儿,李砍两手虚抱在胸前,自尾闾骨到头顶尖,脊柱像条游蛇浪摆似的前后波动,初识还有些僵硬生涩,十数息后随着身体荡上来的劲儿便灵巧自如。
掌心足心渐渐热络泛红,直到被鼓动的气血冲的肿胀火热,两手快速的搓捏起头顶百会、双耳、两侧下巴、脖颈……
接着一路向下连抽带拍,抚琴般耐心细腻,时而狂风骤雨的铆足劲头排打了全身上下二十多处穴道和筋骨部位,大约两刻后,缓缓收了动作。
回过身,双手各钳起一方水桶大小的青石锁,脚下踏着有节奏的步子走着圈的交替抡抛起来。
两方足有数百公斤的石锁甩起,浑厚的力道拉着空气嗡嗡闷响。
李砍一身筋肉热腾腾的鼓胀,动作却松弛舒展分外写意,仿佛手上翻飞的石头桩子是飘轻的竹篾拢成。
他的脚步拧转的越来越快,两腿打出连串的影子,速度到了极点后猛地撒手高抛!
石锁次第掠过头顶数丈高,倏然直坠的咂下,却被一双肉掌软软托住瞬间卸尽了力,随手掷在一边。
接着又忽缓忽急的,打了几套似是拟兽形的古拙拳法,这才收了场面,平下气息。
入秋的院子晨起寒凉,此刻竟暖融融的。
“哼,真就是见红行当里混饭吃的命……多久没觉着气力增长了?”
李头刀不再撸那老猴子,捋着点点斑白的乱须又是摇头又是颔首,旁边的猴子也有样学样,抓着下巴的几撮长毛咧开了嘴。
“有…大半年了,爹,您让我练的这些东西,有没有什么说法?”
这一套半个多时辰才能行完的早功,是李砍打小六七岁开始,就被李头刀逼着练的。
墙跟儿前一排,十数个从小到大,直到现在用着水缸似的的青石锁,还有各种熬炼筋骨的物件,都是随着李砍体魄力道的增长不断替换。
除了晨起,每日酉时和睡前还要习练各种桩功拳脚,以及睡觉的姿势、时辰,都要应着四季和节气变换。
更不用说李家的伙食一向极好,赶着李砍练完功,沉氏便架着足有半张桌案大的方木盘出了灶房。
上面盛满了大小碟的炖肉、烙饼和青绿小菜,小锅里的黄米粥还熬着几条肥美小鱼。
玉京城老百姓喜欢叫这种骨软刺少,两侧斑黄的河鱼为“黄姑”。
“说法?你爹我这条坏腿就是说法,还一直嫌老子逼你,这十来年咱家的银子全进了你的肚子。”
“当家的你可也没少吃,砍儿快把衣裳穿好,银钱能扎实的用在吃食上,那才是好福气!”
李砍娘手上麻利的码着碗碟,紧紧的把锅里的黄姑鱼都几乎盛在儿子的黄米粥里,剩一条留给李头刀,顺便白了他一眼。
饭菜上桌,一家人忽然没了声音,都仔细的吃起早食。在李砍的记忆里,专心吃饭,不多言,不乱思,也是“练功”的一部分。
二斤羊肉,一斤烙饼,阔沿大碗里挤着五六条黄姑鱼的小米粥,若干青白酱菜。
两口肉一口饼,腮帮子顾不上倒腾几下,舌头一扁就下了肚。
若嫌这还不够利索,糯而不烂的黄姑整条进嘴,筷子夹着鱼头那么一提,肉全化在喉咙里,都不需的咽。
只是李砍一顿早饭下肚的吃食,就抵得上这个时代普通人家三四口一天的饭钱。
也全靠李家几代红差,进项颇丰,又是老玉京城人才敢这么个吃法。
待一家饭毕,沉清荷去了堂屋,取出一方瓦青色粗布手帕,里面包着串色泽暗沉的黄白珠子。
每一颗串珠的型状并不圆润规整,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似乎非石非木。
“砍儿,这佛宝还是好好收着吧,昨儿早上娘在你屋的地上拾到,说不得你能理顺了心思,真是它带来的缘分呢。”
李砍盯着母亲手里的串珠,眉心处忽然象有刀尖靠近一样,又麻又酸,他不做声的抓到手里,指骨攥的微白。
那一幕像烙在脑子里的画面,属于原身李砍的一切记忆甚至是生命,皆终止于喝下了浸泡着这串珠子的……
一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