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锋这把剑,其诞生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斩杀。
特别是那些过分强大,常人难以匹敌的巨物。
为此,它的剑身上被刻意加装了引擎。
复杂的齿轮与渠道交错盘踞,如同钢铁的内脏,每一次运转都喷出灼热的气息。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一个普通人,也能拥有挥动这柄屠杀巨物的凶器所需的力量。
锻造出它的人曾亲眼目睹过巨兽带来的杀戮。
他的城市,他的家人,他的朋友,都在巨兽的蹂下化为齑粉。
那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宰。
自魔法工业时代诞生的武器,在那样的怪物面前都如此不堪。
而他,连阻止的能力都没有,却连发出一声怒吼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他需要这样的一把武器。
为此他日复一日地锻造,敲击声,淬火声,金属的哀鸣声,成为了他生命中唯一的主旋律。
一把又一把废弃品诞生,就连莽锋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耗尽了心血,燃尽了生命。
当他倒在锻造台前时,眼中倒映的仍是那未曾完成的图纸。
他终究没能锻造出那把梦想中的武器,那把能让他回到过去,挺身而出的剑。
因为他最引以为豪的作品,在其他人口中也不过是“玩具”。
真正强大的剑士,根本用不着剑上那些累赘的动力设备,他们自身的技艺与力量便已足够。
而那些需要借助外力的普通人,则更倾向于选择操作简单,威力更强的魔导枪炮。
也许,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不是在锻造武器,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的无力而谶悔。
追悔着那个无法改变的过去。
“呼——!”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拂到每一个人身上。
感受到清凉的风,阿希德巴诧异地抬起头。
他发现这一层楼逐渐被另一种景色所复盖。
不论是地面,还是墙壁,都不再是遗迹的模样。
阿希德巴甚至能够听到清淅的“咔嚓”一声,仿佛整个世界的玻璃罩在此刻彻底碎裂。
那些扭动的影子人,似乎并未察觉到周围天翻地复的变化。
它们的认知还停留在上一秒的遗迹之中,依旧伸出漆黑的手爪,执着地抓向哈林。
然而,它们的手在触及哈林身前一米处时,便被“蛮锋”引擎排出的灼热蒸汽猛地烫了回去。
“咚!”一声闷响,哈林将沉重的“蛮锋”拄在地上,剑尖深深刺入新生的草地与泥土。
这把剑正在迫切地向他传达某些话。
不属于哈林的人生走马灯,从他的眼前流淌而过。
锻造出莽锋的那人,曾经一定幻想过,自己能拿着武器在那一天挺身而出。
“恶物尽灭,半步不退。”
“咆哮吧,葬恶荒原”
人生的轶事,此刻变成了两行决绝的文本。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遗迹最后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所有人视线中的世界便发生翻天复地的变化。
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之上,但是哈林的背后便是悬崖与海。
每一次浪涛的拍击,都让整个悬崖为之震颤。
哈林就站在悬崖的边缘,只要再向后退一步,就会被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浪卷走。
而在原野上,除了摇曳的青草,就只剩下一种东西骸骨,一具具巨大的骸骨。
一根肋骨就如同一座小山,一个头颅便好似一座宫殿。
它们已经寸寸断裂,只能躺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上,日夜经受着海风的洗礼。
纵使如此,在这些曾经叱咤天地的巨物遗骸面前。
无论是哈林,还是阿希德巴,甚至是那些扭曲的影子,都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被一阵强风吹走。
阿希德巴跟跄地后退两步,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这不真实的空气。
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奇闻。
“哈哈哈哈!”阿希德巴不由得笑了一声。
不过他笑到一半,便被地上的石头绊倒。
饶是如此,阿希德巴还是没停下笑声跟奏乐声。
“哈林先生,我一定要将这次的事情编成史诗!”阿希德巴朝着哈林说道。
尽管面前的敌人并非恶龙,迎战的人也不是传奇的人物。
但是阿希德巴现在不知为何,格外热血澎湃。
当然,若论震惊的程度,悬浮在半空中的修娜远在阿希德巴之上。
因为她比那个满脑子英雄史诗的吟游诗人,更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正是因为清楚,她才会震惊到近乎骇然。
“心像世界?”修娜悬停在这片被创造出的天空中,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这种个人意志彻底影响现世的力量,不是心像世界还能是什么?
而且这影响的范围太大了,修娜一时间都难以分辨自己是不是被传送到了别处。
修娜还在半空中好奇地东张西望,试图弄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下方就毫无征兆地掀起了一阵狂暴的气浪。
那股力量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蛮横地抓住了她的身体,差点就将她从空中硬生生扯了下去。
“轰!!!”
修娜连忙稳住身形,低头望去。
只见哈林手中那柄剑,不知何时已经跟那个影子人正面撞在了一起。
如果是之前的话,应该是影子人一击就将哈林压制住。
然而现在看去,他却稳稳地站在原地,与那团深不见底的影子僵持着。
不,甚至不能说是僵持。
他的脚下地面正因为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力量而寸寸龟裂。
他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每一次发力,都象是在与整个世界角力。
这本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已经战斗了太久,身上的伤口多得数不清。
血液几乎染红了半边身子,体力理应早已透支。
可是,奇迹不仅发生了,哈林甚至还在一步一步地,坚定地向前推进。
因为这个心像世界是哈林跟前人意志的具现,有它的规则。
不论敌人有多强,只要是在这埋葬着无数恶物的原野上,心像世界的主人都能够追上对方的力量。
哪怕哈林此刻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这条规则也依然会生效。
或许,如今这个心像世界能够为他弥补的,仅仅是单纯的、最原始的力气。
它并没有办法给哈林提供更多的力量。
但是对现在的哈林而言,这已经完全足够了。
力量的差距已经被抹平,剩下的他会用自己的双手、用那柄咆哮的剑去亲自解决。
当双方的力量对抗结束僵持的那一瞬间—
“咚”的一声,那影子人便被弹飞了出去,撞碎了身后一具体型堪比小山的巨兽骸骨,惨白的骨片四散纷飞。
但这还没完,它的势头丝毫未减,继续翻滚着撞向了下一具、再下一具骸
一连串“喀拉”的破碎声响起,最终当一切声音都沉寂下来时,那团黑影已经在两百米开外的地方,深深地嵌进了另一座骸骨山脉的深处。
“呜—嗡嗡嗡—!!”
哈林手中的“莽锋”仍在不安地咆哮着。
哪怕没有拧动握把,它也依旧如此。
那引擎疯狂运转,即使哈林没有拧动剑柄上的握把,它也依旧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股股强劲的推力从剑身源源不断地传来,催促着它的主人。
催促着他继续挥剑,继续战斗,将眼前的一切敌人全部斩断。
四周那些徘徊的家伙,见状便朝着哈林涌来。
它们的身上始终传来各种各样的台词,那一张张脸若隐若现。
“来得正好。”听着那些汇聚成噪音的台词,他垂下了眼皮。
“嗡——”白色的蒸汽卷起,红色的剑刃随之划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那些扑来的影子人,仅仅是一刹那便在空中被抹去。
“嗡嗡嗡!”
可是,引擎的声音并未因为清除了杂兵而有丝毫停歇,反而变得更加高亢、
更加急切。
因为真正的敌人,依然在哈林的眼前。
哈林迈开脚步,无视了身上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走向了那个刚刚从骸骨堆里挣扎出来的影子人。
这个心像世界正在赋予他力量。
只要他还能站在这里,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他就能提起手里这柄沉重无比的剑。
“哈林啊,以后我们可是邻居了。”
“你今天怎么路过了不跟我打招呼?”
“别总说自己有什么癔症,那都是心理作用。”
那影子人一边从破碎的骸骨中爬起来,一边还在喋喋不休。
身上那些不断变换的人脸,各自说着与当下剑拔弩张的气氛毫不相干的话语o
它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臂。
下一秒,漆黑的掌心毫无征兆地向前暴突,化作数根锋利无比的尖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笔直地朝着哈林的脸庞刺去。
哈林甚至来不及做出完整的闪避动作,只能微微偏头。
被偷袭的哈林,脸上又被划出了深深的伤口。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样的伤放在哈林身上,已经有些微不足道了。
哈林俯视着这影子人,冷不丁地说道:“有一段时间不见了。”
“你第一次当冒险者吗?你这样很容易死的。”
“我们也算是沾了你小子的光了。”
回应哈林的,并不是他所期待听到的任何一句话。
那些面孔,那些声音,都属于他记忆中的人们。
可现在,它们坏掉了,只是在不断重复播放着生前的片段。
现在哈林并不在骑士的人生过往之中。
可是他逐渐理解了,为何那个骑士会决定将剑指向亲朋。
“咻——!”
就在哈林思索的瞬间,那影子人的上肢猛地伸长,化作两条坚韧无比的长鞭,以刁钻的角度卷了上来,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身体和持剑的双臂。
“活人,伺奉阿巴隆。”
“活人,来这里,为阿巴隆带来毁灭。”
这次说话的终于不是那些彷徨的灵魂。
在身体被完全缠住,几乎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哈林没有丝毫慌乱。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鞭子捆住的双手,然后开始发力。
他一点一点地,用纯粹的蛮力,将那柄咆哮的“莽锋”向上抬起。
剑上的引擎声渐渐平息,只留下残响,原野上的风声也因此清淅了许多。
那影子人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它用尽自己的所有力量收紧鞭子,想要将哈林的手臂牢牢锁死,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可是“莽锋”的剑刃,仍然在一寸一寸地被缓缓上抬,直至高举过顶。
“再见了各位。”哈林朝着那影子人说道。
不,更准确地说,他是在跟那里面的每一个灵魂告别。
想必里面也有哈林素未谋面的人吧。
但如今这些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哈林只是打算给整座普利拉城的人,来一场宏大的葬礼。
““破天一闪”。”
话音落下,引擎的轰鸣声便毫无征兆地再度袭来。
“轰!!!!!”
这一次的轰鸣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狂暴。
以哈林目前的力量以及这柄剑的状态,并不能象招式名字那般,真正用一剑将天空划破。
饶是如此,这片心像世界那灰蒙蒙的天空之上,厚重的云层还是象是被一把无形的巨刃切开一般,开始缓缓地向两侧分离。
一道白线随着剑刃的挥落,骤然掠过天际。
那道白线是如此的纤细,却又如此的耀眼,它贯穿了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这个世界的遥远彼端。
跟天空的云层一并被分开的,还有地上那个由无数灵魂纠缠而成的、扭曲的黑色影子。
“说到底,你
”
影子人身上,某一张即将消散的脸孔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是最后都在这一剑下化作戛然而止。
那潦阔的原野骤然消失,恍若幻觉。
“哗啦啦——!”
头顶的天花板剧烈地颤斗起来,灰尘与碎裂的石块如同雨点般纷纷落下。
哈林站在原地,任由那些碎石砸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自己刚刚挥出那一剑的方向。
看着天花板上那一道笔直的划痕,他不禁呢喃。
“原来只划了那么一道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