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高中东侧的体育馆,在午后时分,像一头陷入沉睡的、银灰色的钢铁巨兽。
巨大的拱形穹顶之下,是一片被高功率照明灯照得惨白而空旷的空间。灯光从几十米高的顶棚垂直洒落,毫无阴影,将深红色的专业塑胶地板映出一种近乎刺眼的鲜亮。空气是凝滞的,混合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淡淡的塑胶味、灰尘味,以及一种空旷场所特有的、微凉的寂静。高处的几扇小窗,透进几束倾斜的、金黄色的午后阳光,光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般狂舞,但这些自然光在庞大的人工光源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而遥远,如同投入深湖的几粒石子,激不起太多涟漪。
夏语跟在东哥身后,脚步在这片过于空旷安静的空间里,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
他们沿着东面的墙壁慢慢走着。东哥走得很慢,时而停下,伸出手,用指关节敲敲墙上某块盖板,侧耳倾听空洞的回音;时而蹲下身,仔细查看地板与墙根交界处裸露的线槽和接口;时而抬起头,眯着眼,打量头顶那些纵横交错的钢架和悬挂的设备——几组固定的聚光灯,几面巨大的、用来反射声音的弧形板,还有一些不知用途的黑色箱体和管线。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没有了平日里的随意和江湖气,更像一个老练的工程师在勘察现场。手指偶尔拂过冰凉的金属或粗糙的墙面,带着一种专业审视的触感。
夏语跟在一旁,努力回忆着自己以前在这里帮忙时的点滴。他指着墙上一个绿色的方形接口盒:“东哥,这个好像是连接主席台那边有线麦克风的,线路应该是直通后台控制室的。”又指着旁边一组不同颜色的接口:“这几个是普通电源接口,旁边有标识,功率不同。那边那个黑色的、大一些的接口盒,连着场馆自带的背景音响,功率挺大,但音色……比较‘体育馆’,偏硬。”
他尽可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信息,但心里清楚,这些碎片化的了解,对于一个大型演出的专业舞台搭建来说,可能远远不够。他看着东哥沉默勘察的背影,看着这片需要在一周内从空旷的比赛场地变成梦幻舞台的巨大空间,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悄然爬上心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缓慢移动着光斑。安静中,只有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交谈声。
东哥检查完一段线路,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似乎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夏语。”
夏语正盯着地板上一处细微的裂缝出神,闻声连忙应道:“嗯,东哥?”
东哥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很平静,却似乎能穿透表面的镇定,看到他心底那丝隐约的不安和疑虑。
“你……”东哥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淡淡的弧度,“是有什么话要说吗?憋了一路了。”
夏语被说中心事,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他张了张嘴,想否认,但面对东哥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换成了真正的担忧。
他深吸了一口气,体育馆微凉的空气进入肺腑。他抬起头,看着东哥,声音不大,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不确定未来的直白焦虑:
“东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剩下的这几天时间……真的……来得及吗?”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掉了他一些力气。他目光扫过这片巨大到有些令人心生畏惧的空间,想象着几天后这里需要呈现的一切——辉煌的舞台、璀璨的灯光、震撼的音响、井然有序的座位、流畅的流程、还有他们乐队的表演……所有这些,要从无到有,在短短几天内,从图纸和设想变成现实。
时间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东哥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夏语,看着这个少年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期待。然后,他忽然笑了。
不是安慰的笑,也不是敷衍的笑,而是一种带着阅历沉淀的、笃定而豁达的笑。
“如果我们不去尝试,”东哥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夏语心上,“那么,就一定来不及。”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而灼热:
“但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拼尽全力去努力一把,去跟时间赛跑,去把每一分钟都用到刀刃上……”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离夏语更近,声音也压低了一些,却更加有力:
“那么,就一定会来得及。”
他看着夏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懂我的意思了吗,小子?”
不是“可能”,不是“也许”,而是“一定会”。
这种斩钉截铁的肯定,来自东哥数十年在行业里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和底气,也来自他性格中那种江湖人特有的、面对困难时“豁出去”的狠劲和乐观。
夏语怔怔地看着东哥,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念。心里那团因为不确定而缠绕的乱麻,仿佛被一只坚定的大手,猛地一把扯开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是啊。
光在这里担心、焦虑、怀疑,时间会白白流逝,困难不会自动消失。
唯有行动,唯有全力以赴地去尝试、去拼搏,才有一线可能,将“来不及”变成“来得及”。
这个简单的道理,被东哥用如此直接而有力的方式点了出来。
夏语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那股压力并没有消失,但转化成了一股更具体、更强烈的动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的迷茫和焦虑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明的决心。
“嗯!”他的声音比刚才响亮了许多,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我知道了!东哥!”
他握紧了拳头,像是在对东哥,也像是对自己发誓:
“我们一定会来得及的!”
少年人的热血和斗志,在这一刻被彻底激发出来。
东哥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夏语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双臂张开,像是要拥抱整个体育馆空旷的空间。
“而且,小子,”东哥的语气变得有些兴奋,他指着四周,“你仔细想想,换到这里来办晚会,对我们,尤其是对你们乐队来说,说不定是件大好事!”
“好事?”夏语有些不解。临时变更带来这么多麻烦,还能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东哥转过身,眼睛发亮,“你想想看,露天操场,地方是大,但声音是散的,风一吹就没了,再好的音响效果也要打折扣。而且晚上那个温度,观众穿着厚衣服都哆嗦,表演的人状态能好到哪里去?”
他指了指体育馆的穹顶和墙壁:
“但这里不一样!这里是室内!空间虽然也大,但相对封闭。声音在这里会产生混响,会回荡,会更有层次感和包围感!一个好的调音师,能在这里做出比露天震撼十倍、有感染力十倍的声音效果!”
他的语气充满了对专业效果的自信和期待。
“这意味着,整个晚会的氛围、质感,都会提升一个档次!”东哥看着夏语,眼神灼灼,“而你们乐队的表演——特别是你们选的《海阔天空》这种需要气势和情感共鸣的歌——在这里,将会得到最好的呈现!”
他走近几步,几乎是在夏语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描绘蓝图般的魔力:
“想象一下,当灯光暗下,只有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你们的音乐在这里响起,吉他的riff在穹顶下回荡,鼓点的震动通过地板传递到每个观众的脚底,你的歌声通过优质的音响系统,清晰地、充满力量地灌满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夏语随着他的描述,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不再是露天操场那种空旷而略带疏离感的画面,而是变成了一个更具仪式感、更聚焦、声音和光影都更加饱满的室内场景。那种声音被空间放大、情感被环境烘托的感觉,光是想象,就让他心跳加速。
“这将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盛大的演出。”东哥最后总结道,语气郑重,“而你们,将会站上这个最好的舞台。”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严肃而认真,看着夏语:
“所以,除了我这边要拼命把舞台和音响搞出来,你跟你的小伙伴们,也必须要全力以赴,拿出百分之两百的状态来!知道了吗?这个机会,可能比你们原本想象的还要好!”
夏语早已听得心潮澎湃。他用力地点头,眼睛亮得惊人:
“知道!东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一种混合了巨大压力和无上兴奋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室内的演出,在这么大的专业场馆里……那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舞台!”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充满了决心,“我跟小钟、阿荣、小玉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绝对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也不会辜负您和乐老师的努力!”
看到他这副打了鸡血的样子,东哥欣慰地笑了。他话锋一转,开始切入更具体的专业问题:
“既然场地变了,整体的声学环境变了,你们那首《海阔天空》的编曲,可能也要做一些微调了。”
“编曲也要改?”夏语立刻集中注意力。
“嗯。”东哥摸着下巴,思索着,“之前为了适应露天环境,前奏部分用的是电吉他和键盘双旋律线输出,比较铺陈,想尽快抓住远处观众的耳朵,营造氛围。”
他走到场地中央,仿佛那里已经是舞台。他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空间的声学特性:
“但现在在室内,声音的聚焦性和感染力本身就更强。我们可以玩得更精致,更有意境一些。”
他睁开眼睛,看向夏语,眼中闪烁着创意迸发的光芒:
“我想……前奏部分,可以改用单纯的钢琴来引入。”
“钢琴?”夏语有些惊讶。原版《海阔天空》的前奏是吉他,他们之前的改编也是以吉他为主。
“对,钢琴。”东哥肯定地点头,他双手在空中虚按,仿佛面前有一架无形的钢琴,“你想象一下——当室内的灯光全部暗下去,只有一束柔和而凝聚的追光,‘啪’,打在舞台一侧的钢琴上。”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
“小玉坐在钢琴前,穿着简单的演出服。灯光勾勒出她的侧影和琴身的轮廓。然后,她的手指落下……”
东哥用极其轻微的动作模拟着弹奏,声音也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引导般的魔力:
“清澈而略带忧郁的钢琴声,几个简单的和弦,旋律线像月光下的溪流,缓缓地、孤独地流淌出来,在这个安静下来的、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夏语屏住了呼吸,随着他的描述,那个画面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那种感觉……”东哥继续描述,声音里带着一种诗意的沉醉,“不像吉他那么直接、有冲击力,但更像一个诗人,在寂静的夜里,面对星空和旷野,开始了他的吟唱。孤独,但充满力量;简洁,却直指人心。”
他顿了顿,让这个画面在夏语心中沉淀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等钢琴将那份空旷寂寥的意境铺垫得差不多了,情绪酝酿到某个临界点……”
他的手臂猛地一挥,模拟出一个强有力的扫弦动作:
“电吉他的声音,突然切入!不是轻柔的附和,而是带着撕裂感和澎湃力量的主音riff!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像压抑已久的情感猛然爆发!和钢琴的宁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呼应!”
东哥的眼神变得极其明亮:
“那一刻,音乐的情绪会瞬间被推向一个高点!观众的情绪也会被完全带动起来!然后,鼓点加入,贝斯跟进,完整的乐队合奏爆发出来……那该是多美、多有诗意、又多具爆发力的开场啊!”
他描述的不是单纯的技术调整,而是一整套情绪营造和舞台叙事的艺术构想。
夏语完全听呆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场景——黑暗中的一束光,孤独的钢琴,沉默的观众,然后音乐如洪水般席卷而来……那种强烈的戏剧张力和情感冲击力,比他之前设想的任何版本都要震撼人心!
几秒钟的呆滞后,夏语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眼睛越睁越大,里面闪烁着无法抑制的兴奋和崇拜的光芒。
“东哥……”他声音有些发干,激动得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我好像真的可以看到那个场景了!太棒了!真的……一定会超级棒!”
那种对完美舞台效果的向往和憧憬,完全压倒了对时间紧迫的担忧。
东哥看着他这副被点燃的样子,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吧?所以要相信专业,也要敢于想象!”
笑过之后,东哥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务实,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好了,小子,再棒的创意,也得先有舞台和音响来支撑。现在,咱们还是得先把这里的设备系统彻底摸清楚,把施工方案定下来。其他的细节,等舞台有了雏形,再和你的小伙伴们一起慢慢抠。”
夏语用力点头,干劲十足:“嗯!”
与此同时,在艺术楼的音乐舞蹈室里,气氛则是另一种凝重中的有序。
这间教室比普通教室宽敞许多,铺着光滑的木质地板,三面墙都是巨大的落地镜,此刻镜子里映出三个或站或坐、神情严肃的身影。北面墙边靠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琴盖闭合着,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午后偏西的阳光从西面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清晰的窗格影子,光柱里尘埃缓缓浮动。
乐老师、李老师、纪老师三人围坐在教室中央的几张拼起来的课桌旁。桌上摊开着体育馆的简易平面图、几份手写的笔记和不断震动的手机。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属于舞蹈把杆的木头味和隐约的汗水气息,但现在更浓的是一种“作战指挥部”般的紧绷感。
“……所以,最终的方案就是这样。”乐老师用笔尖在平面图上最后几个位置点了点,抬起头,看向两位女同事,“东面为主舞台,左上右下动线。北1、南1作为演员通道并设岗。领导嘉宾席在前区固定座位,学生区域按年级大致划分,二楼看台暂不开放,视学生会人手再定。现场总控和应急方案,由我们三人轮流负责,保持通讯畅通。”
他的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斜射的阳光里微微发亮。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旁边的椅背上,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
李老师迅速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最后几点,然后合上本子,神情果断:
“那既然最终方案已经敲定,我们就分头行动,抓紧每一分钟。”
她看向纪老师:
“纪老师,你负责跟所有参演节目的同学和负责人沟通,务必第一时间将场地变更的消息、新的走台彩排时间安排(待定)以及可能需要的节目微调要求(比如适应室内音响)传达下去,并收集他们的反馈和困难。”
纪老师早已准备好了,她面前摊开着一份详细的节目单和联系人表格。她利落地点点头,短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没问题,李老师。我这就开始一个个发信息通知,并约定下午放学后在这里开一个紧急协调会,当面把情况说清楚,解答疑问。估计有些节目,比如舞蹈类,对场地变化会比较敏感,需要提前沟通。”
她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条理性。
乐老师听到两位老师已经迅速分工,心里稍定。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李老师和纪老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郑重和感激:
“两位老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极其诚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时间已经迫在眉睫,压力全在我们这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出错,都不能拖延。”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
“我知道这会给大家带来巨大的额外工作量,打乱很多原有的计划。但是……”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请一定,一定要认真对待。这是我们实验高中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文艺活动,也是学生们期盼已久的盛会。我们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要对学生负责,对学校负责,也对我们自己负责。”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工作中,有任何困难,有任何阻碍,无论是需要协调其他部门,需要申请额外资源,还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都请第一时间提出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来解决!如果连我也解决不了,我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向学校领导层申请支持!无论如何,不能因为协调不畅或者资源不足,影响了晚会的筹备和最终的呈现!”
他说得有些激动,额头的汗珠更密了。这番话,既是对同事的托付,也是对他自己肩上巨大责任的一种宣告和承担。
李老师看着他因为压力和急切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心里一阵触动。她连忙也站起来,脸上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笑容,语气轻快了一些:
“乐老师,您这话可就言重了。”
她摆了摆手,示意乐老师别那么紧张:
“这个晚会节目,是我们三个人一起从审核到编排一路负责下来的。它就像我们三个人的‘孩子’一样。现在‘孩子’遇到点突发状况,需要我们更费心照料,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她的比喻很亲切,瞬间冲淡了一些凝重的气氛。
“您也别把所有的压力和责任都一个人揽在身上。”李老师看着乐老师,眼神真诚,“我们是一个团队。有困难,一起扛;有压力,一起顶。相信我们,也相信您自己,我们一定能把它做好。”
纪老师也站了起来,走到乐老师身边。她比乐老师矮一些,仰起脸看着他,语气沉稳而充满支持:
“是啊,乐老师。李老师说得对。”
她刚才一直在快速编辑短信通知,此刻暂时停下,专注地看着乐老师:
“我们三个,从接下这个任务开始,就是一条心的。现在遇到了挑战,更应该同心协力。您别总觉得是您给我们增加了负担,把我们当成需要您独自保护的对象。”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并肩作战的坚定:
“我们是您的战友。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把各自负责的部分做到最好。您只需要统筹全局,协调资源,不用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在自己一个人肩上。那样太累了,也容易影响判断。”
李老师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对对,纪老师说得完全就是我的意思!乐老师,您放轻松点,指挥好我们这两个‘兵’就行!”
两位女老师你一言我一语,语气轻松却充满力量,像两股温润而坚定的水流,悄然冲刷着乐老师心中那块因焦虑而板结的坚冰。
乐老师看着她们脸上真诚的笑容和眼中毫无保留的支持,听着她们体贴而有力的话语,喉咙忽然有些发哽。那股独自硬撑的孤军奋战感,瞬间被浓浓的暖意和并肩的踏实感所取代。
他用力眨了眨眼,掩饰住瞬间涌上眼眶的酸热,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下午第一个真正放松些许的、带着感激的笑容。
“谢谢……谢谢两位。”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但清晰无比,“有你们在,我心里踏实多了。”
纪老师见他情绪缓和,便不再多说,重新拿起手机,快速操作起来,嘴里说道:
“好了,煽情的话先放一放。我们该去忙了,不然的话……”
她看了一眼墙上指向两点四十分的时钟,语气虽轻,却像敲在每个人心上:
“时间,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乐老师和纪老师神情一凛,同时点头。
“好,分头行动!”乐老师恢复了干练的语气,“保持联系!”
三人迅速收拾好桌上的图纸和笔记,拿起各自的外套和包,匆匆离开了音乐舞蹈室。
走廊里,脚步声迅速远去,朝着不同的方向。
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交织,又分开。
李老师离开艺术楼后,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朝着高三教学楼走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高三(1)班在四楼。此刻正是下午第一节课后的短暂课间,走廊里有些喧闹,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水、讨论问题。浓重的备考氛围中,依然夹杂着属于青春年纪的鲜活气息。
李老师的高跟鞋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嗒、嗒”声。她身材高挑,气质干练,一路走来,吸引了些许目光,但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高三(1)班的后门。
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教室。很快,她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教室中间靠窗位置的身影——李君。学生会主席,也是这次晚会现场秩序维持和学生志愿者调配的总负责人。
李君似乎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神情专注。
李老师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框。
靠近门口的几个同学抬起头,看到是李老师,都愣了一下。有认识李君的,低声喊了一句:“李君,李老师找。”
李君闻声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李老师,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意外。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放下笔,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李老师。”走到门口,李君恭敬地微微欠身,打了声招呼。他穿着整齐的校服,个子很高,站姿挺拔,脸上带着符合他身份的沉稳,但眼神深处,还是能看出一丝属于高三学生的疲惫和紧绷。
“李君,不好意思,”李老师开门见山,语气急促但清晰,“冒昧地打扰你学习了。有件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立刻跟你沟通。”
李君摇摇头,脸上没有丝毫不耐:“没事,李老师,反正也是自习课,时间相对灵活。您请说。”
他的态度很配合,这让李老师心里稍安。她示意李君往旁边人少的走廊拐角走了几步,然后压低声音,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将学校临时决定更换晚会场地到体育馆、时间紧迫、需要学生会全力负责现场秩序维持和志愿者调度的事情,快速而清晰地讲述了一遍。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君的表情。
李君起初是认真倾听,但随着李老师讲述的深入,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发生了变化。那层惯有的沉稳被打破,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里的凝重之色越来越浓。当听到“时间只有几天”、“所有准备工作推倒重来”、“现场管理方案需全部重做”时,他的嘴唇甚至微微抿紧,下颌线也绷了起来。
显然,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变故带来的巨大工作量和管理挑战。
等李老师说完,用期盼的目光看向他时,李君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走廊里的喧闹仿佛都远去了。只有远处隐约的讲课声,和两人之间凝重的空气。
“李老师,”李君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带着清晰的沉重感,“这个场地变更……来得太突然,也太着急了吧?”
他说出了最直接的感受。
李老师苦笑,这已经是她今天下午第几次苦笑了?
“没错,”她点头,语气无奈,“就是今天下午第一节课刚上课没多久,乐老师接到通知,然后我们立刻去看场地、定方案,马不停蹄。时间,确实紧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看着李君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知道压力已经传递过去了。但她必须得到肯定的答复。
“所以,李君,”李老师的语气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推脱的力度,“你这边……对于体育馆的秩序维持和人员调配,有没有信心接下来?我知道这很难,学生会本身学业压力也大,突然增加这么繁重且紧急的任务……”
她顿了顿,给出了支持:
“如果你觉得人手实在不够,或者协调有困难,我可以立刻去找黄书记(团委书记黄龙波),甚至直接找骆助理说明情况,请他们从学校层面给予支持,比如协调其他社团或者年级帮忙,或者给予你们一些权限和资源上的便利。”
她的意思很明确:困难可以提,但任务必须接,而且必须完成。
李君听出了李老师话里的决心。他再次沉默了,目光投向走廊窗外。窗外,可以远远看到体育馆银灰色的屋顶一角,在下午的阳光里沉默着。
几秒钟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老师,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和决断。他摇了摇头,语气平稳但坚定:
“不用了,李老师。”
李老师心里一紧。
但李君继续说道:
“即便您跟黄书记说了,他那边……短期内也很难再给我这边增加多少实质性的、有经验的人手。临时调拨生手过来,反而可能增加协调难度和出错风险。”
他分析得很理性。
“这样吧,李老师。”李君快速做出了决策,“我先紧急召开学生会主要干部会议,同时联系文学社那边的负责人(他知道文学社夏语那边也可能需要配合)。我们一起碰头,根据新的场地布局和您给的要求,连夜商讨出一个具体的、可执行的现场秩序维持和志愿者调度方案。”
他看着李老师,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承诺节点:
“晚上……我会给您回复。”
他说的是“回复”,而不是“商量”或“请示”。
李老师听到“晚上回复”,心里那根弦稍微松了一点点,但还不够。她要的不是一个“商量”的结果,而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她上前半步,目光直视李君,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和郑重:
“李君,你听清楚。”
她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给我回复’,也不是‘商量能不能做’。而是,这个任务,你们学生会,必须接下来,并且必须完成。”
她看到李君眼神微动,继续强调:
“我刚刚说了,有任何具体的困难——比如需要学校开放某个仓库取物资、需要临时通行权限、需要协调其他老师的时间——这些,你都可以提出来,我去找书记、找领导谈,帮你解决。”
“但是,”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接下任务并完成’这个前提,不能变。这是学校层面的决定,关系到整个晚会的顺利举行和数千名师生的安全与体验。我们没有退路,你们学生会,作为学生自我管理组织的核心,也没有退路。”
她的话说得很重,将责任和压力清晰地放在了李君和他的团队肩上。
李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委屈的神色,只有更加深沉的思索和……一种被委以重任的凝重。
许久,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相符的担当和沉稳,“我的意思是……”
他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语气清晰而肯定:
“晚上,我会给您我们学生会和文学社共同商讨后确定的、具体的执行方案和人员安排表。不是‘我能不能做’的方案,而是‘我们准备这样去做,请您审核和支持’的方案。”
这个表述的转变,意味着他从“被动接受任务并评估”,转向了“主动承担责任并拿出解决方案”。
李老师听完,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下午第一个真正欣慰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轻,却已显露出领导者和担当者气质的学生会主席,心中感慨万千。
“行!”李老师用力点了点头,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李君,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晚上的具体方案。”
她伸出手,拍了拍李君结实的胳膊——那是一个充满信任和鼓励的动作。
“拜托你们了。”
“您放心,李老师。”李君郑重承诺。
李老师不再多说,转身匆匆离开,她还要去跟其他相关老师沟通协调事宜。
李君站在走廊拐角,看着李老师离去的背影,又转头望向窗外体育馆的方向。阳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两点亮光。
“体育馆办元旦晚会……”他低声喃喃了一句,语气复杂,既有感到任务艰巨的压力,也有迎接挑战的隐隐兴奋。
随后,他转身快步走回教室。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走到讲台边,跟正在低头备课的班主任低声快速解释了几句,班主任理解地点点头。
李君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手机,解锁屏幕。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到了一个只有学生会主席团、各部部长以及少数核心骨干的微信群。群名很简单:“学生会工作核心群”。
信息内容言简意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急:
“所有人注意:下午第二节课上课铃声响后(约15:10),放下手头所有非紧急事务,立刻到综合楼五楼学生会办公室紧急集合开会。事关重大,不得缺席。收到请回复。”
信息发出后,他盯着屏幕。
很快,手机开始持续震动。
“收到,主席。”
“收到。”
“收到,马上到。”
“收到,什么事这么急?”
……
一条条回复迅速跳出来。
李君没有在群里解释,只是又补发了一条:“事关元旦晚会重大调整,现场说明。现在先专心上课。”
然后,他放下手机,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黑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他拿起笔,眉头紧锁,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时而画出体育馆的简易平面图,标注出入口和功能区;时而列出可能需要的岗位,如入口引导、座位区域秩序维护、后台通道守卫、应急联络员、物资协调员……;时而计算着现有学生会和可能从文学社借调的人手,眉头越皱越紧。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照在他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上。周围是同学们翻书、低语、偶尔咳嗽的声音,一种属于高三教室特有的、沉闷而焦灼的备考氛围。
但李君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眼前的笔记本,和脑海里飞速运转的、关于如何在一周内接管并掌控一个大型室内场馆秩序的巨大课题。
校园另一角,体育馆内。
夏语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一看,是纪老师发来的短信,内容和发给其他节目负责人的大同小异,通知场地变更,并告知下午放学后在音乐舞蹈室召开紧急会议。
夏语看完,脸上露出了苦笑。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这意味着,放学后他不仅要参加文学社关于多媒体教室的会议,还要参加晚会节目的协调会,之后可能还要来体育馆帮东哥的忙……时间真的要被彻底榨干了。
东哥刚刚检查完一组悬挂音响的接口,回头正好看到夏语对着手机苦笑。
“什么事啊?”东哥走过来,关心道,“是不是你们班主任找你?还是家里有事?”
夏语摇摇头,把手机屏幕给东哥看了一眼:“不是,是我们学校负责晚会节目的纪老师。通知下午放学后开会,肯定是说更换场地和后续安排的事情。”
东哥了然地点点头:“应该的。这么大的变动,必须跟所有表演团队沟通清楚,不然会乱套。你有事就去忙吧,这边大致情况我已经摸清了。”
夏语却有些犹豫,看了看这片依然空旷的场地:“你这边……可以了吗?真的不需要我继续帮忙了?我下午后两节是自习和班会,其实……”
他想说其实可以请假。
东哥却果断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那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手表。
“帮忙是需要的,而且接下来几天少不了要麻烦你。”东哥的语气很认真,“但是,不能占用你正常上课的时间。”
他看着夏语,目光里带着长辈式的、不容置疑的坚持:
“虽然时间紧,任务重,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合理安排。该上课的时候好好上课,该休息的时候尽量休息。否则,体力精力跟不上,脑子不清醒,来了也是白忙活,甚至可能帮倒忙。明白吗?”
他说得很实在。弦绷得太紧,容易断。
“体育馆的大致设备系统、线路布局,我心里已经有谱了。”东哥指了指四周,“接下来,我的主要工作是联系设备和工人进场,制定详细的施工图纸。这些,你帮不上太多忙。等你放学,开完会,如果还有精力和时间,再过来,那时候可能正好需要你帮忙指认一些具体位置,或者测试一下设备。”
他给出了一个更合理的安排。
夏语听着,觉得有道理。自己现在留在这里,确实也只能干看着,不如先去处理好学校那边必须参加的会议。
“而且,”东哥拍了拍身边冰凉的墙壁,脸上露出一丝轻松,“说真的,换到这里,虽然前期搭建麻烦点,但后续其实省事不少。”
“省事?”夏语不解。
“对啊。”东哥笑道,“这里是室内,大门一锁,闲人免进。舞台搭好之后,音响、灯光这些贵重设备,可以直接拉过来安装调试,不用像在露天操场那样,必须等到演出当天才能进场,装完马上就要拆,折腾人还容易出问题。”
他环视着体育馆:
“这里,我们可以提前好几天就把所有设备安装到位,慢慢调试到最佳状态。演出当天,只需要做最后检查和微调就行。这对保证演出质量非常关键。”
听到这里,夏语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是啊,如果能提前调试好,演出的效果肯定会更有保障。
“所以,放心吧,”东哥最后总结道,语气充满了笃定,“一定来得及。你现在要做的,是回去上好课,开好会,然后养足精神。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
夏语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和焦虑,被东哥这番有条有理、充满信心的话彻底抚平了。他用力点了点头:
“那行,东哥,我听你的。我先回教室,等放学了,忙完那边的事情,我再过来。”
“嗯。”东哥点点头,“随时电话联系。”
夏语将手机放回口袋,转身准备离开。
“夏语。”东哥突然又叫住了他。
夏语停下脚步,转过身:“还有事?东哥。”
东哥看着他,脸上的严肃和认真都褪去了,换上了平时那种带着点江湖气的、爽朗的笑容。他走上前,伸出大手,在夏语头上用力揉了一把,把夏语的头发揉得有点乱。
“好好上课!”东哥笑着说,语气像是叮嘱自家孩子,“别胡思乱想。舞台的事,交给我。你们乐队的事,等舞台好了,我们一起弄。现在,先当好你的学生。”
这简单而朴实的叮嘱,却让夏语心里暖洋洋的。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放心,东哥!我一定会的!”
他整了整被揉乱的头发,对着东哥挥了挥手:
“晚上见!”
“晚上见!”东哥也挥了挥手。
夏语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朝着体育馆的侧门走去。背影在空旷的场馆和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充满活力。
东哥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重新恢复了那种专注而锐利的工程勘察状态。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拨打第一个电话,联系施工队和设备供应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体育馆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紧迫感:
“喂,老陈吗?我东哥。对,有急活,大活!实验高中体育馆,元旦晚会,舞台音响全包……对,时间非常紧,今天下午人就要过来看现场!价钱好说,但人要靠谱,手脚要快!……”
午后的阳光,在高窗的光柱里,又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尘埃依旧在光中狂舞。
时间,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嘀嗒作响,分秒流逝。
但在这个下午,实验高中的不同角落,不同的人,都已经行动起来。
乐老师、李老师、纪老师在奔走协调;李君在沉思策划;东哥在调兵遣将;夏语在返回教室,准备迎接接下来密集的会议和任务;而更多收到通知的学生会干部、节目负责人,心中也各怀思绪,或紧张,或兴奋,或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如同一台精密而庞大的机器,因为一个突然的指令,所有的齿轮都开始加速转动,咬合,朝着那个共同的目标——几天之后,在那座银灰色的体育馆内,呈现一场不负期待、精彩难忘的元旦晚会——轰然启动,全力奔赴。
午后的校园,表面上依旧宁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
但平静之下,激流已然暗涌。
与时间的赛跑,已经进入了最紧张的倒计时阶段。
而每一个人,都将是这场赛跑中,不可或缺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