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透过省纪委老干部活动中心的窗棂,在陈谨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淡金。他站在讲台前,台下是二十多名新入职的纪检干部,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他所熟悉的、曾经也在林晓脸上见到过的热忱与锐气。
“权力监督不是绣花枕头,而是要真刀真枪地捅马蜂窝。”陈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你们将来会遇到各色各样的‘林晓’——他们曾经也是坐在这里听课的年轻人,也曾立志要为民请命。”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全场:“反腐没有休止符,因为人性的弱点永远不会消失。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制度牢不可破,让监督无处不在。”
课间休息时,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干部鼓起勇气走上前:“陈书记,我看过林晓案的报道。您您亲手查办自己培养过的干部,当时是什么心情?”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谨身上。
陈谨缓缓拿起讲台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水面上倒映着他眼角深刻的皱纹。
“就像一位老农,不得不亲手砍掉自己栽种、却生了蛀虫的果树。”他放下茶杯,声音里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平静,“痛心,但必须这么做。”
下课後,陈谨独自走在机关大院的水泥路上。秋风卷起梧桐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退休半年了,每周两次的培训课成了他与这个奋战了三十多年的地方最直接的联系。
“陈书记!”熟悉的声音从身後传来。
孙阳小跑着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刚刚收到的,邻省那个案子彻底查清了,涉案人员全部处理。这是整改报告。”
陈谨接过文件,仔细翻阅着。阳光透过梧桐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好。”他连连点头,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这个漏洞补上了,以後类似的腐败就能从源头上杜绝。”
孙阳注视着老领导,忽然感慨:“要是林晓当年也有这么完善的制度约束,也许就不会”
“没有也许。”陈谨合上文件,递还给孙阳,“制度很重要,但最终的选择权还是在个人手中。同样的环境,为什么有的人能坚守,有的人却堕落?这是林晓在狱中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他们走到大院门口,陈谨停住脚步:“就送到这儿吧。你现在是监察室主任了,工作忙,不用每次都送我。”
孙阳点点头,却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陈谨略显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秋风吹起陈谨深灰色夹克的衣角,那背影看上去单薄,却又异常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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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谨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机关大院后街的一家小面馆。这家“老陈记”已经开了二十多年,味道依旧,老板却已从老陈换成了小陈。
“老规矩,一碗牛肉面,多放香菜?”年轻的老板熟稔地招呼着。
陈谨笑着点头,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窗外是喧嚣的街道,行人匆匆,车流如织。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变化,唯有这家小店,还固执地保留着二十年前的模样。
面端上来的时候,对面坐下了一位老人。陈谨抬头,愣住了。
“老书记?”陈谨连忙起身,“您怎么在这儿?”
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当年在古县工作时的老县委书记,如今已是九十高龄。
“听说你每周三都会来这儿吃面,我就来碰碰运气。”老书记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身子骨还硬朗,就想出来走走。”
两代人相对而坐,牛肉面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上升。
“林晓那孩子,可惜了。”老书记突然说,“我记得他刚分配到古县时,为了调查一个村干部克扣扶贫款的事情,在村里住了整整一个月。那时他多年轻啊,浑身都是干劲。”
陈谨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是我没有带好他。”
“不关你的事。”老书记摇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有着岁月沉淀的智慧,“路都是自己选的。你我都见过太多人,有的人在权力面前保持了清醒,有的人却迷失了。这是千古难题,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他们默默地吃着面,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在古县那个简陋的食堂里,一边吃饭一边讨论工作的时光。
吃完面,老书记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基层监督的土办法,也许对你们现在的工作有点参考价值。人老了,不中用了,就剩下这点经验。”
陈谨郑重地接过本子,牛皮纸封面已经磨损,里面的字迹却工整有力。
送走老书记后,陈谨一个人在面馆里坐了很久。窗外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玻璃窗上映出他孤独的身影。他想起了很多人——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些走上歧路的同事,那些始终坚持在反腐一线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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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陈谨打开台灯,在书桌前坐下,开始整理老书记给他的那个小本子。里面的方法很朴实,却凝聚着基层工作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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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是孙阳。
“陈书记,林晓给您写了一封信,要不要我现在送过来?”
陈谨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明天吧,不着急。”
“信是公开的,他已经同意我们扫描存档了。我现在发您邮箱?”
陈谨犹豫了一下:“好。”
打开邮箱,孙阳的邮件已经来了。附件里是一封手写信的扫描件,林晓的字迹依然清秀,只是多了几分沉稳。
“尊敬的陈老师:
在监狱的这三年,我每天都在反思自己的蜕变过程。从澄江到新区,从清廉到腐败,不是一夜之间的事,而是一点一点的妥协。
最近,监狱开展了反腐警示教育,让我给新入监的职务犯罪人员讲课。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些曾经是局长、处长、县长的面孔,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告诉他们,腐败就像温水煮青蛙,等到察觉危险时,已经跳不出去了。我告诉他们,那些所谓的‘朋友’在出事後都会消失,而那些被我们伤害过的老百姓,却要长久承受我们腐败带来的恶果。
老师,您说过,反腐是为了救人。现在的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如果我的教训能够阻止哪怕一个人走上歧路,那么我这些年的牢狱之灾,也就有了些许价值。
下个月,我的忏悔录将会出版。所有的稿费,我都会捐给澄江的环境治理基金。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请保重身体。
不肖学生 林晓”
陈谨反反复复读了三遍,然後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台灯的光晕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痛心,有欣慰,有遗憾,也有希望。
第二天清晨,陈谨早早来到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开始修订那份已经修改了无数遍的《纪检干部培训大纲》。在“警示教育”那一章,他加入了新的案例——不仅仅是林晓案,还有邻省那个刚刚查结的案件。
九点钟,孙阳准时敲门进来,手里拿着林晓的亲笔信。
“陈书记,您看看这个。”孙阳将信放在桌上,“林晓在信里提到,希望将来出狱後,能到各地的警示教育基地去做义工。”
陈谨接过信,手指轻轻抚过信纸上熟悉的字迹。
“你怎么看?”他问孙阳。
孙阳沉吟片刻:“从管理的角度,这需要严格的评估和审批。但从教育的意义上一个迷途知返的活例子,也许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
陈谨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信纸上。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信纸的边缘泛起柔和的金光。
“告诉他,好好改造。”陈谨轻声说,“未来的路,还长。”
孙阳离开後,陈谨继续修改培训大纲。在扉页上,他郑重地添上一行字:
“反腐不仅是制度的完善,更是人心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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