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点公诉
第一章 尘封的卷宗
档案室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沉默矗立,像一座由卷宗垒砌的钢铁森林。方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将手中最后一份结案报告塞进标注着“2008年”的柜格深处。按照规定,这些超过五年的旧案卷宗都需要重新整理归档,腾出空间给源源不断涌来的新案。这是一项枯燥却必要的工作,通常交给像他这样资历尚浅的检察官。
就在他准备锁上柜门时,视线不经意扫过旁边一个略显歪斜的档案盒。标签上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林陌案——2007年”。他记得这个名字,五年前轰动一时的记者自杀案。当时他还在法学院,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让他印象深刻。一个前途无量的调查记者,深夜从报社大楼天台坠落,警方迅速定性为自杀,舆论虽有微词,但很快被其他热点淹没。
鬼使神差地,方远抽出了那个积满灰尘的盒子。打开盒盖,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他戴上手套,小心地翻看里面的文件:现场勘查报告、尸检照片、证人笔录、结案报告……流程看似完备。然而,当他看到现场照片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照片里,林陌的尸体仰面躺在报社大楼后巷冰冷的水泥地上,周围散落着一些杂物。其中一张特写,清晰地拍到了死者右手腕内侧一道不规则的、已经干涸的血痕,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反复刮擦过。报告里对此轻描淡写,解释为“坠落过程中可能的剐蹭”。
方远的手指停在了尸检报告上。法医签字栏是熟悉的“张明远”,一位以严谨着称的老法医。报告结论是“高坠导致颅脑损伤合并多脏器破裂致死”,符合自杀特征。但方远注意到,报告里提到死者胃内容物检测出微量酒精,血液中却未检出任何酒精成分。这细微的矛盾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思维。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会只喝那么一点点酒?而且酒精只在胃里,没进入血液?他迅速翻到结案报告,上面赫然写着“死者生前饮酒,情绪低落,符合自杀诱因”,对血液检测的异常只字未提。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卷宗里缺少了最关键的东西——林陌随身物品的详细清单和去向说明。作为重要物证,尤其是对一名记者而言,他的笔记本、录音笔、手机等物品的记录和处理流程应该非常完备。但这里只有寥寥几句“现场未发现遗书,随身物品已由家属领回”,连个清单附件都没有。家属领回?林陌是孤儿,哪来的家属?他记得当时新闻里提过,林陌的遗物是由报社代为处理的。
方远合上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封面。疑点像水底的泡泡,一个个冒出来:那道奇怪的手腕伤痕、胃内容物与血液检测的矛盾、缺失的物证清单、草率的结案结论……这绝不像一起简单的自杀案。职业的敏感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看了看表,离下班还有半小时。他迅速将林陌案的卷宗单独抽出,用手机拍下了尸检报告的关键几页和现场照片中那道手腕伤痕,然后将原件小心地放回档案盒,推回柜子深处。做完这一切,他才锁好柜门,离开了这座寂静的档案坟墓。
夜色深沉,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检察院大楼里一片寂静,只有走廊尽头值班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方远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他调出了当年林陌案的公开报道和能找到的零星网络讨论,试图拼凑更多的碎片。报道大多集中在林陌生前的成就和悲剧性的结局上,对案件细节语焉不详。倒是在一个早已沉寂的本地论坛角落,他发现了几条被淹没的质疑帖,发帖时间就在案发后不久。其中一个id提到:“林记者出事前好像在查一个大新闻,跟市里某个大项目有关……”另一个则说:“听说他死前那晚,有人看见他在报社楼下跟人争执……”但这些帖子很快就被删除或沉底,再无下文。
方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直觉告诉他,这潭水很深。他关掉电脑,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疲惫袭来,他决定今晚到此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办公室的寂静。方远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黑暗中,那声音又响了一下,似乎来自……档案柜的方向?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椅子,伏低身体,借着窗外城市霓虹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到门边。他没有开灯,而是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隙。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光。声音似乎是从档案室那边传来的。
方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贴着墙壁,像影子一样快速而无声地移动到档案室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一片漆黑。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下了门边的电灯开关。
“啪!”
惨白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档案室。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存放“2007年”档案的铁皮柜前,手里似乎拿着工具,对着柜锁。灯光亮起的刹那,那人身体明显一僵,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动作快得惊人,直接冲向档案室另一端的窗户——那扇窗,方远记得,插销是坏的!
“站住!”方远大喝一声,追了上去。
但那人显然早有准备,动作极其利落,推开窗户,单手一撑窗台,矫健地翻了出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方远冲到窗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迅速融入楼下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他立刻转身,冲到那个被撬的铁皮柜前。柜门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他拉开柜门,目光急切地扫过一排排档案盒——最终定格在那个写着“林陌案”的盒子上。盒子被抽出来一半,位置明显被动过!
方远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保安室的电话:“我是公诉二处方远!有人非法闯入档案室!立刻调取大楼所有出入口和档案室走廊的监控!通知值班领导!”
保安很快赶到,随后值班的副检察长也匆匆而来。监控录像很快被调出。画面显示,大约十五分钟前,一个穿着检察官夏季制式短袖衬衫和深色长裤的身影,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从容地刷开了检察院大楼的侧门门禁卡,径直走向档案室方向。那人显然对大楼内部结构非常熟悉,避开了主要的监控探头,只在档案室走廊的摄像头下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和背影,完全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和那身制服来看,无疑是检察院内部人员!
“这……这怎么可能?”副检察长看着监控画面,脸色铁青,“谁的门禁卡?查!立刻查所有门禁卡的出入记录!”
方远盯着屏幕上那个穿着和自己同款制服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对方的目标如此明确,就是林陌案的卷宗!而且,用的是内部人员的门禁卡,穿着检察官的制服……这意味着什么?
现场勘查和初步询问持续到凌晨。方远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窗外天色已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坐在黑暗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监控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和被动过的档案盒。对方没拿走卷宗,显然不是为盗窃,更像是……确认?或者警告?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了起来。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突兀地出现在屏幕上,只有冰冷的五个字:
“有些案子,不该翻。”
方远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然收缩。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办公室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城市天际线,眼神却锐利如刀。
原来,五年前的尘埃,从未真正落定。而试图拂去这尘埃的手,已经悄然伸到了他的面前。
第二章 蛛丝马迹
屏幕幽蓝的光在黑暗中熄灭,那五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方远的视网膜上。“有些案子,不该翻。”冰冷的警告带着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办公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盯着窗外渐亮的天际线,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一点点清晰,而他心中的迷雾却愈发浓重。内部人员,目标明确的入侵,精准的警告短信……林陌案背后牵扯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庞大、更危险。
他没有立刻回复那条短信,也没有再尝试联系保安室或副检察长。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能穿着制服刷开门禁,能在他刚发现疑点就送来警告,意味着在检察院内部,至少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接下来的几天,方远表现得异常平静。他按时上下班,处理手头堆积的常规案件卷宗,甚至在同事讨论档案室入侵事件时,也只是附和着表达几句惊讶和担忧,绝口不提林陌案。但他内心的齿轮却在高速运转。下班后,他换下制服,穿上最普通的夹克和牛仔裤,像一个普通的城市青年,融入了晚高峰的人流。他的目的地很明确——《滨江日报》社旧址附近。
林陌生前是《滨江日报》的首席调查记者。报社大楼几年前已搬迁,旧址如今成了一家创业孵化园,但报社的老员工大多还在新址工作。方远没有直接去报社新大楼找人,那太显眼。他选择了报社旧址附近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茶馆。这里环境嘈杂,茶客多是附近的老居民和退休职工,信息在这里缓慢流淌,如同杯中的陈茶。
方远连续三天泡在茶馆角落的位置,点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茶客的闲聊。他耐心地等待,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第三天下午,机会来了。邻桌来了两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言谈间带着老报人特有的腔调。他们聊着报社的变迁,感慨着人事的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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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要说可惜,还是林陌那孩子最可惜。”其中一位老者抿了口茶,叹息道,“那会儿多好的苗子,敢写,能写,笔杆子硬得很。”
“是啊,”另一位老者接口,声音压低了些,“出事前那阵子,他好像盯上个大活儿,天天熬通宵,人都瘦了一圈。问他查什么,嘴严得很,只说是条大鱼,要是能挖出来,滨江都得震一震。”
方远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假装喝茶,身体微微前倾,捕捉着每一个字。
“后来呢?”第一位老者追问。
“后来?不就出事了嘛。”第二位老者摇摇头,脸上带着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讳莫如深,“人都没了,还说什么。不过……出事前两天,我好像看见他在楼下跟人吵架,吵得挺凶,脸都红了。对方是谁没看清,戴着帽子,个子挺高。”
“吵架?”第一位老者有些惊讶,“跟谁吵?”
“谁知道呢。”第二位老者摆摆手,“也许是线人?也许是……唉,算了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了。”
方远放下茶杯,指尖在粗糙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大鱼,滨江震动,出事前与人争执……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林陌死前正在调查的,绝非普通新闻,很可能涉及滨江市权力核心的贪腐。他需要更具体的名字,更明确的线索。
他站起身,装作随意地走到两位老者桌旁,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腼腆的笑容:“两位老师傅,打扰一下。刚才听您二位提到林陌记者,我是他以前大学的学弟,一直很敬佩他。您刚才说他出事前在查一个大新闻,能……能再跟我多说点吗?就当是缅怀学长了。”
两位老者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犹豫。方远适时地表现出真诚的恳切和对学长的仰慕。也许是他的年轻和诚恳起了作用,也许是林陌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让人愿意倾诉的魔力,第一位老者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小伙子,林陌是个好记者,可惜……他出事前,好像一直在追查滨江新城那个项目。那可是市里当年最大的工程,几百个亿呢……”
滨江新城!方远瞳孔微缩。这个项目他知道,五年前启动,号称滨江市未来的城市新中心,投资巨大,牵涉甚广。如果林陌真的掌握了这个项目里的贪腐证据……这足以解释为什么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让他闭嘴,甚至在他死后五年,还要严防死守,阻止任何人翻案!
“谢谢您!”方远真诚地道谢,没有再多问,转身离开了茶馆。滨江新城项目——这就是林陌案的核心!他需要找到当年参与这个项目的人,或者……当年负责林陌尸检的法医。那份胃内容物与血液检测矛盾的报告,是撬开这桩“自杀”案铁幕的第一个支点。
张明远法医已经退休,住在城西一个老旧的家属院里。方远没有贸然登门,他通过内部系统查到了张法医的联系方式,在一个深夜,用不记名的网络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喂?”
“张法医您好,”方远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很抱歉深夜打扰。我是……一个关心林陌案的人。关于五年前那份尸检报告,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传来,过了好几秒,才响起张法医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你……你是谁?林陌的案子早就结了,是自杀!报告写得很清楚!”
“报告里说死者生前饮酒,情绪低落,”方远没有理会对方的否认,直接切入核心,“但胃内容物检出微量酒精,血液中却未检出任何酒精成分。张法医,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会只喝那么一点点酒,而且酒精只在胃里,没进入血液?这不符合常理。”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方远几乎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声透过听筒传来。良久,张法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和恐惧:“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那份报告……那份报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方远追问,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上面有人……有人要求我按‘自杀’的结论出报告!他们说……说林陌就是自杀,证据确凿,让我不要节外生枝!我……我……”张法医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我当年……不该签那个字的!那胃里的酒精……根本解释不通!手腕上那道伤……也不像是坠楼剐蹭的!我……”
“张法医!”方远急切地打断他,“您知道是谁给您施压的吗?您还保留着原始的检验记录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他们……他们是通过电话……声音处理过的……记录……原始记录……”张法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早就没了!都没了!小伙子,听我一句劝,别查了!真的别查了!会死人的!我……”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后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
“喂?喂?张法医!”方远对着话筒大喊,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忙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却再也无法接通。
方远猛地站起身,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家门。他一边开车赶往城西家属院,一边尝试联系值班同事查询张法医家属的联系方式。电话还没接通,他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来自本地新闻app的推送通知:
突发!滨江市西区某家属院发生坠楼事件,一名退休老人不幸身亡!
推送下方配着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警戒线拉起,地上盖着白布。虽然照片模糊,但方远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家属院大门和单元楼轮廓!
他踩下油门,汽车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当他赶到现场时,警戒线外已经围了不少被惊醒的居民,议论纷纷。警灯闪烁,映照着人们惊惶的脸。方远亮出证件,挤过人群,来到警戒线边缘。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官认识他。
“方检?你怎么来了?”警官有些意外。
“死者……是张明远法医吗?”方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警官沉重地点点头:“初步判断是意外坠楼。他老伴说,他最近精神不太好,失眠严重,可能是半夜起来开窗透气,不小心……”
方远的目光越过警官的肩膀,看向那扇位于五楼的窗户。窗户大开着,窗框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挣扎或破坏痕迹。楼下,法医正在初步检查盖着白布的遗体。一切都指向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方远的心却沉到了谷底。意外?就在张法医刚刚在电话里向他吐露了尸检报告的疑点,表达了对当年屈从压力的悔恨之后?就在他说出“会死人的”之后?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意外”!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家属院周围。昏暗的路灯下,树影婆娑。他仿佛感觉到,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正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注视着张法医的死亡,也注视着他方远。寒意,比昨夜收到警告短信时更加刺骨,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又一个知情人,以最“合理”的方式,永远地闭上了嘴。
第三章 权力阴影
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警戒线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切割着家属院沉闷的空气。方远站在那片被圈出的水泥地上,目光掠过白布边缘露出的半只灰旧拖鞋,最后定格在五楼那扇黑洞洞的窗户。警官的解释还在耳边回荡——“意外”、“失眠”、“不小心”……每一个词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子,圆滑得没有一丝棱角,完美地嵌入预设的结论里。
“家属情绪很激动,暂时不接受询问。”警官低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安抚,“方检,您看……”
“理解。”方远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仿佛只是路过此地,出于同事情谊前来确认。“既然初步判断是意外,就按程序办吧。需要家属协助的话,随时联系院里。”他掏出名片递过去,动作流畅自然,指尖却冰凉。
转身离开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扇窗户投下的阴影,以及阴影里可能存在的目光。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钢丝上,四周的居民楼像沉默的巨人,无数扇窗户后都可能藏着窥视的眼睛。他钻进车里,发动引擎,直到驶出家属院大门,汇入主干道的车流,才缓缓吐出一口压在胸腔里的浊气。方向盘被他握得太紧,指节泛白。
回到检察院,方远直接去了档案室。他需要关于滨江新城项目的所有公开资料——立项文件、招标公告、中标单位、审计报告……任何能公开查阅的东西。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面无表情地翻阅着厚厚的卷宗,将关键信息抄录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而克制。他不再使用电脑录入任何与林陌案、张法医相关的信息,那个匿名警告和深夜的入侵,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内部存在的危险。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和翻阅文件的细微声响。方远合上最后一本卷宗,捏了捏眉心。滨江新城项目体量庞大,牵涉的利益方盘根错节,仅凭公开资料,根本无从判断林陌当年究竟抓住了哪条“大鱼”的尾巴。他需要更内部的线索,需要知道林陌死前到底在和谁通话,那通被定义为“情绪低落”的告别电话,究竟打给了谁。
“方……方检察官?”一个带着迟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方远抬头。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穿着整洁但略显拘谨的制服,手里捧着一摞文件,是今年刚来的实习生苏雯。她眼神有些躲闪,脸颊微红,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走进来。
“苏雯?有事?”方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我……我来送您要的补充材料。”苏雯快步走过来,将文件放在方远桌上,动作有些慌乱。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飞快地扫过方远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又迅速垂下。
方远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还有事?”
苏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方检……我……我昨天在技术科帮忙整理旧设备,偶然……偶然看到一份五年前的内部通讯记录备份硬盘,很旧了,本来是要销毁的……”
方远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哦?然后呢?”
“我……我一时好奇,就……就查了一下林陌记者出事那天的记录。”苏雯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系统里登记的,他最后那通电话,确实打给了他未婚妻……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周围是否有人,才继续道:“但是,那份备份硬盘里,显示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林记者的手机还拨出过一个加密号码!通话时长很短,只有十几秒!可……可这份记录,在后来归档的正式通讯记录里,被……被彻底删除了!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
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人为删除!这绝非技术故障或疏忽!这意味着有人,而且是拥有极高权限、能接触到核心通讯记录备份的人,在刻意抹去林陌生前的关键联系!
“你确定?”方远的声音低沉下来,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苏雯。
苏雯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丝后怕:“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个加密号码,我……我偷偷记下来了。”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塞到方远摊开的笔记本下面,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方检,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
“你做得很好,苏雯。”方远迅速合上笔记本,盖住了那张纸条,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件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技术科的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明白吗?”
“明白!”苏雯如释重负,又带着深深的忧虑,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方远靠在椅背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加密号码,人为删除……这背后的操作者,能量之大,远超他的预估。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在检察院内部,甚至可能身居高位!他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最终,一个身影清晰地浮现——检察长周世明。滨江新城项目启动时,周世明正是分管重大工程项目的副检察长!他是最有可能接触到项目核心内幕,也最有能力在系统内部抹去关键痕迹的人!
他必须立刻查证这个加密号码!方远打开电脑,准备利用内部权限进行反向追踪。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敲下查询指令的瞬间——
屏幕猛地一黑!
不是断电,不是死机。整个显示器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被吸入了虚空。紧接着,屏幕中央,一点幽绿的光芒突兀地亮起,如同黑暗中睁开的独眼。光芒迅速扭曲、拉伸,化作一行冰冷、僵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英文字母,如同墓碑上的刻痕:
aess denied all data wiped
(访问被拒绝。所有数据已清除。)
方远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猛地转头看向办公室门口——门锁完好。他立刻尝试操作键盘,毫无反应。他试图强制关机重启,电源键如同焊死了一般。
几秒钟后,那行幽绿的字迹如同鬼魅般消散,屏幕重新亮起,恢复了正常的桌面壁纸。但方远知道,一切都不同了。他颤抖着手,点开“我的电脑”,硬盘分区图标依旧存在。他双击打开存放着所有关于林陌案、张法医、滨江新城项目电子笔记和扫描文件的文件夹——
空的。
文件夹里空空如也,像被飓风扫荡过,片甲不留。他疯狂地点击其他分区,搜索关键词……所有他近期创建、修改、下载的,与案件相关的电子文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回收站都被清空得一干二净。
冷汗瞬间浸透了方远后背的衬衫。黑客入侵!精准、高效、冷酷无情!对方不仅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在他眼皮底下,在他使用电脑的瞬间,远程接管系统,抹除一切痕迹!这绝非外部黑客能做到的,这需要内部权限,需要极高的技术支持和……里应外合!
他猛地想起苏雯塞给他的纸条。他几乎是扑过去翻开笔记本,那张写着加密号码的纸条安静地躺在那里。这是此刻唯一幸存的线索,一个由实习生冒着风险带来的,脆弱的希望。
方远紧紧攥住那张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孤立。无形的网正在收紧,对手的力量深不可测,而他,刚刚失去了所有电子证据,只剩下手中这串可能通向深渊的数字。检察长周世明的名字,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投下巨大而危险的阴影。
第四章 证人游戏
冰冷的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方远攥着那张写着加密号码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办公室的空调明明在送着暖风,他却感觉寒气从脊椎一路蔓延。对手的反应速度远超预期,力量更是深不可测。周世明……这个名字如同烙印,烫在脑海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电子线索被彻底斩断,这张纸条成了唯一的孤岛。但直接查询这个加密号码?无异于自投罗网。对方既然能瞬间抹除他的电子痕迹,必然在内部系统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何异常查询都可能触发警报。
方远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份滨江新城项目的公开招标文件上。林陌……这个敏锐的记者,当年究竟查到了什么?他绝不会只把希望寄托在电子记录上。像他那样的人,一定留有后手,物理的后手。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林陌生前租住的公寓!案发后,他的私人物品由家属领回,但……如果有什么东西被刻意忽略了?或者,他根本就在别处藏了东西?
纸条上的加密号码成了唯一的钥匙。方远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机——一部从未用于任何公务联系的旧款手机。他避开检察院的网络,连接上街边一家咖啡馆的公共wifi,然后在一个深网论坛上发布了一条经过多重加密的悬赏信息。内容很简单:反向追踪一个加密号码在五年前的物理接入点大致区域范围,不要求精确地址,只要一个模糊的街区或基站覆盖范围。悬赏金额不高,但足以吸引某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信息掮客”。
等待回复的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方远坐在车里,停在距离检察院两条街外的路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他不敢回办公室,那里现在更像一个透明的牢笼。两个小时后,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加密信息跳了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城西区,枫林路附近。
枫林路……方远立刻调出手机地图。那片区域大多是老旧的居民楼和一些小型商铺,并非高档社区。林陌当年租住的公寓就在那片区域!他心脏猛地一跳。这绝非巧合!那个加密通话,很可能就是在林陌的公寓附近拨出的!
他立刻驱车前往枫林路。五年过去,街景变化不大。林陌租住的那栋六层老式公寓楼依旧矗立在那里,外墙斑驳。方远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了包烟,装作不经意地向老板打听。
“五年前住602的那个记者?姓林的?”老板吐着烟圈,眯着眼回忆,“哦,记得记得,挺精神一小伙子,可惜了……跳楼了是吧?后来他家里人把东西都搬走了,房子空了一阵,后来租给一个做小生意的了。”
“他出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找过他?或者他自己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方远递过去一支烟。
老板接过烟,点上,摇摇头:“特别的人?没注意。他这人早出晚归的,不怎么跟邻居打交道。要说奇怪……出事前那阵子,他好像特别忙,脸色也不太好。哦对了,”老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次他忘了带钥匙,还是我帮他叫的开锁师傅。那师傅后来跟我闲聊,说这小伙子家里书真多,柜子顶上还塞了个旧路由器还是什么盒子,灰扑扑的。”
柜子顶上的盒子?方远心中一动。他谢过老板,走向公寓楼。管理室的门开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正看着电视。
“师傅,我想打听一下602房以前那位租客的事。”方远出示了工作证,但隐去了具体部门。
管理员瞥了一眼证件,态度冷淡:“人都死了好几年了,有什么好打听的?他家里人早把东西清空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当时有没有在房子里留下什么……不太起眼的东西?比如,一个旧的路由器盒子?”方远试探着问。
管理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挥手:“没有没有!都清干净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老来问?烦不烦!”
方远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闪烁。他不再多问,转身离开,却在楼梯拐角停下,等了几分钟。果然,管理员探头探脑地看了看楼道,然后拿起手机,压低声音快速说着什么,神情紧张。
方远的心沉了下去。有人打过招呼了。他不再犹豫,快步上楼。602的房门紧闭。他观察了一下门锁,是老式的弹子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金属丝——这是以前跟老刑警学的,没想到会用在这里。几番试探,锁舌“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新租客似乎还没搬进来多久,东西不多。方远的目光直接投向靠墙的旧书柜顶部。那里积着一层薄灰,但在灰尘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印痕,显然不久前有东西被拿走了。
他搬过椅子站上去,伸手在印痕附近摸索。指尖触碰到柜子背板与墙壁的缝隙时,感觉有些松动。他用力一抠,一块薄薄的背板被卸了下来。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被刻意掏空的夹层!
夹层里空空如也。
方远的心凉了半截。还是晚了一步?管理员刚才的电话……他强压下失望,仔细检查夹层内部。四壁是粗糙的木板,底部也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就在角落,灰尘似乎被什么东西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弧形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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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沿着那道痕迹轻轻刮擦。一小块薄如蝉翼、颜色与木板几乎融为一体的胶布被掀开一角,下面粘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金属物体——一个微型u盘!
方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u盘取下,藏进内袋。迅速将背板复原,擦掉椅子上的脚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楼。
回到车上,方远没有立刻查看u盘。他开车在市里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驶向一个远离市中心的破旧网吧。他开了台最角落的机器,插入u盘。
屏幕上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需要密码。方远尝试了林陌的生日、名字拼音、记者证号……全部错误。他盯着那个加密号码的纸条,鬼使神差地,将那串数字输了进去。
文件夹解锁了!
里面只有一个文档,标题触目惊心:《滨江新城项目利益输送与保护伞名单(初稿)》。文档里列着七八个名字,后面跟着职务、公司名称以及涉嫌的金额和方式。排在首位,用加粗字体标注的名字,赫然是——周世明(时任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紧随其后的几个名字,有政府官员,也有企业老板。其中一个名字被方远牢牢记住:王建业,建业集团董事长。
方远迅速将文档内容用手机拍照,然后将u盘里的文件彻底粉碎删除,拔下u盘。他需要找到王建业!名单上其他人位高权重,直接接触风险太大,而王建业作为企业家,或许还有突破口。
通过公开渠道,方远很快查到了王建业的联系方式。他没有用检察院的电话,而是找了一个街边的公用电话亭。
“王董事长吗?我是方远,市检察院的检察官。”方远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关于滨江新城项目,我手上有一些材料,可能涉及您。我想,您或许愿意和我谈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钟,王建业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方检察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滨江新城项目我们集团是合法中标……”
“林陌记者生前留下了一份名单。”方远打断他,直接抛出了杀手锏,“上面有您的名字,和王副检察长——哦,现在是周检察长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方远能听到电话那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你在哪?”王建业的声音干涩。
“电话里不方便。明天上午十点,西郊观澜茶社,二楼雅间‘听雨轩’。一个人来。”方远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方远提前到了观澜茶社。他选的位置能看到“听雨轩”的入口。九点五十五分,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身材微胖、面色凝重的中年男人独自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听雨轩”。正是王建业。
方远没有立刻过去。他观察着四周,确认没有可疑人员尾随王建业。十分钟后,他才起身,走进了“听雨轩”。
王建业独自坐在茶桌旁,面前的茶杯一口未动。看到方远进来,他抬起头,眼神复杂,有警惕,有恐惧,还有一丝……绝望?
“方检察官,那份名单……”王建业开门见山,声音沙哑。
方远在他对面坐下,没有拿出任何文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王董事长,林陌是怎么死的?”
王建业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端起茶杯,手却在微微发抖:“我……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
“名单上写得很清楚,你通过关联公司,向周世明指定的账户输送了七百万,换取滨江新城核心区建材的独家供应权。”方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这够你在里面待上十年。而且,以周世明的手段,你觉得他会让你活着走出监狱吗?”
王建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放下茶杯,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发白。
“我……我也是被逼的!”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当时那个项目,没有周世明点头,根本拿不到!他暗示我……不,是明示!如果不按他的规矩来,建业集团就别想在市里立足!那七百万……是买路钱!是保护费!”
“所以,林陌查到了这些,他就必须死?”方远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王建业激动地低吼,“我真的不知道!林陌出事那天,我还在外地!但是……”他颓然地靠回椅背,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恐惧,“但是事后,周世明找过我。他说……事情解决了,让我管好自己的嘴,否则……下一个就是我。”
“我需要你出庭作证。”方远斩钉截铁地说,“指证周世明索贿,以及暗示你林陌的死与他有关。”
“作证?”王建业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猛地摇头,“不!不行!他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
“如果你不作证,我手里的证据足够送你进去。而且,你觉得周世明会放过知道他秘密的人吗?你现在是弃子,王董事长。”方远的声音冰冷,“作证是你唯一的生路。我会申请证人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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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业的眼神剧烈挣扎着,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在激烈交锋。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方远以为他要拒绝。
“……好。”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我作证。但我需要时间准备……整理一些材料。”
“可以。三天后,还是这里,你把材料带来,我们敲定细节。”方远站起身,“记住,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你的家人。”
王建业木然地点了点头。
离开茶社,方远并没有感到轻松。王建业的恐惧是真实的,周世明的阴影无处不在。他必须尽快固定证据,将王建业纳入保护程序。
然而,变故来得更快。
第二天清晨,方远刚走进检察院大楼,就感觉到气氛异常。同事们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带着异样。他刚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就被检察长周世明的秘书拦住了。
“方检察官,检察长请您立刻去他办公室。”秘书的表情公事公办,眼神却透着一丝复杂。
方远心中一凛。他推开检察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周世明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
“检察长,您找我?”方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周世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了办公桌对面。
方远拿起文件。是一份打印出来的举报信。内容直指他——方远检察官,收受建业集团董事长王建业巨额贿赂,金额高达五十万元,举报信还附上了几张模糊的银行转账截图,收款账户名字赫然是“方远”,开户行显示为某境外银行。
而举报信的落款时间,是昨天下午。
就在此时,周世明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他按下免提键。
“检察长,刚接到市局通报,”电话里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建业集团董事长王建业,半小时前被发现在家中突发心脏病,经抢救无效……死亡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举报信的手指冰凉。王建业死了!在他答应作证的第二天!死因是“突发心脏病”!
而自己,手握这份“恰好”出现的举报信,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周世明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方远同志,”周世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关于这封举报信,以及王建业先生的意外身亡,你需要向院纪检组,做出详细的说明。”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调查清楚之前,你的工作,暂时停止。”
第五章 孤军奋战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同事们或低头疾走,或远远避开,那些曾经熟稔的面孔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隔膜。方远抱着一个半空的纸箱,里面是他办公室里仅存的几件私人物品——一支笔,一个用了多年的旧水杯,还有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刑法学》。停职通知像一块烙铁,烫在他的口袋里。王建业的死讯和那份精准投递的举报信,像两只配合默契的毒蛇,一口咬断了他所有公开调查的路径。
纪检组的谈话室光线惨白。对面坐着两位面无表情的同事,他们的目光审视而疏离,公式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来,核心只有一个:那五十万。
“方远同志,请你解释一下,这张境外账户的转账记录。”其中一人将打印出来的截图推到他面前,指尖点在那个刺眼的“方远”名字上。
“伪造的。”方远的声音干涩,喉咙发紧,“我从未拥有过任何境外账户。这张截图,来源不明,信息模糊,经不起任何技术鉴定。”
“那么,你与王建业私下会面,所为何事?”另一人追问,眼神锐利。
“调查需要。我怀疑他与一桩旧案有关。”方远迎上对方的目光,毫不退缩,“滨江新城项目,林陌记者之死。”
“林陌案早已结案,定性为自杀。”第一位纪检人员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方远同志,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私自接触重大案件的相关人员,并引发对方意外身亡,这其中的关联,你如何撇清?”
“王建业的死是意外?”方远几乎要冷笑出声,但他忍住了,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就在他答应配合调查的第二天?就在我被举报的当天?这种‘巧合’,你们不觉得太刻意了吗?”
“证据呢?”对方冷冷反问,“你的所有指控,都建立在你的主观推断上。而针对你的举报,却有明确的线索指向。方远同志,组织需要的是事实,不是臆测。”
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像一场没有硝烟的围剿。方远所有的解释都被挡在“证据不足”和“程序违规”的铜墙铁壁之外。他走出谈话室时,感觉像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败仗。走廊尽头,检察长周世明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
抱着纸箱走出检察院大楼,午后的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成了孤岛。手机震动起来,是几个关系尚可的同事发来的隐晦信息,内容大同小异:“远哥,最近风声紧,小心点。”“上面盯得死,别硬碰硬。”“王建业的事,水太浑了。”
他一条也没回。这些信息本身,就是最清晰的信号——整个系统都在对他关上大门。
回到租住的公寓,方远将纸箱扔在角落,颓然倒在沙发上。愤怒、屈辱、还有更深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王建业那张恐惧而绝望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脏病?一个前一天还在和他谈判,精神虽紧张但身体并无异状的人,第二天就突发心脏病死亡?
他猛地坐起身,拿出手机。王建业的死讯是内部通报的,细节不多。他尝试联系市局相熟的法医朋友,电话响了几声被挂断,再打过去,已是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打开电脑,想通过网络搜索王建业的相关新闻,却发现所有关于王建业死因的报道都极其简略,口径统一:“突发疾病,抢救无效”。
方远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输入了一个名字——张明远。那是当年负责林陌尸检的法医。他记得,在最初那份存疑的卷宗里,张法医的签名清晰可见。他尝试搜索张明远的近况,一条不起眼的本地新闻跳了出来:市局资深法医张明远同志,因身体原因,已于上周提前退休。
上周?方远的心猛地一沉。王建业是昨天死的!他立刻拨通了市局另一个朋友的电话,这次接通了。
“老刘,张法医怎么回事?真退休了?”方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声音压低:“方检?你怎么还打听这个?张法医……唉,别提了,前两天在家擦窗户,不小心从三楼摔下去了,人没了。”
方远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冰凉。又一个!张明远也“意外”身亡了!就在他可能被重新调查之前!
“什么时候的事?”他追问,声音有些发颤。
“就……就前天晚上。”老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方检,听我一句劝,你的事……别查了。有些人,惹不起。”说完,电话被匆匆挂断。
前天晚上!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来。王建业昨天死,张法医前天“意外”坠楼!这根本不是巧合,这是一场精准的定点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到周世明的人,都在被迅速、无声地抹去!而他方远,就是名单上的下一个!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对手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不仅掌控着权力,更掌控着生杀予夺的规则!他该怎么办?坐以待毙?还是……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短促的两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方远瞬间警觉起来,全身肌肉绷紧。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实习生苏雯!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普通的文件袋,正不安地左右张望。
方远迅速打开门,一把将她拉进来,随即反锁。
“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方远压低声音,语气严厉。
苏雯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文件袋差点掉在地上。她喘着气,眼圈泛红:“方……方老师,我……我偷偷复制的……”她颤抖着手,将文件袋塞给方远,“是……是林记者案的部分原始通讯记录备份……技术科那边……有删除日志的痕迹……指向……指向……”
她的话没说完,但方远已经明白了。指向周世明!这就是林陌死前通话记录被人为删除的铁证!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实习生,竟然在如此高压之下,冒着巨大的风险给他送来了这个!
“你……”方远看着手中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文件袋,又看着苏雯惊恐未定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感激?担忧?还是更深的愧疚?把她卷进来,无异于将她推入火坑。
“你快走!”方远当机立断,“这东西我收下了,你立刻离开,就当没来过!记住,对谁都不要说!”
苏雯用力点头,转身就要去开门。
突然,方远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不是来电,而是他安装在公寓楼道隐蔽角落的简易监控app发出的入侵警报!屏幕上,三个穿着黑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彪形大汉,正粗暴地撬着他楼下单元的门锁!目标明确,动作迅猛!
“不好!”方远脸色剧变,一把拉住已经拧开门把手的苏雯,“他们来了!走这边!”他拽着苏雯冲向阳台。这里是三楼,楼下是小区绿化带。方远飞快地打开阳台窗户,指着旁边紧挨着的、通往隔壁单元天台的狭窄维修通道:“爬过去!快!”
苏雯吓得面无血色,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脚并用地翻过阳台栏杆,颤抖着踩上那条仅容一脚宽的通道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