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的宿舍也在四楼,不过在最东边把头的401。
面积一样,格局相同。
但气氛截然不同。
房间里开著灯,但光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显得冷清而空旷。
张林坐在书桌前,手里拿著一份《明州市2025年重点工程项目推进计划(草案)》,面前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停,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舍友,省纪委的年轻处长王哲,正背对著他,在靠近门口的床铺旁,一丝不苟地整理著自己的行李箱。
动作利落,带著一种刻板的严谨。
行李箱里的物品摆放得如同刀切般整齐,衣物分门別类,书籍码放有序,就连牙刷都规规矩矩地插在专用杯里。
房间里异常安静。
只有王哲整理衣物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以及他自己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张林的目光掠过那份计划草案。
东海石化產业园三期扩建,四海生物医药研发基地配套市政工程,临港国际物流枢纽
一个个项目名称,背后牵扯著巨量的资金、土地和盘根错节的利益。
这些项目,是明州未来几年的经济引擎,是他坐上那个位置必须亮出的成绩单。
更是他背后那些推手们最关心、最不能耽搁的“硬指標”。
他不用回头,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道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目光。
王哲。
省纪委的年轻干將。
把他安排在自己这个房间里,本身就是省里释放的最清晰的信號,盯著他。
盯著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尤其是在党校这个远离明州、却又高度敏感的地方。
这种被严密监视的感觉,並不好受。
但他不在乎。
至少,表面上的张林,依旧保持著那份市领导的从容。
他甚至能理解省里的做法。
前任何伟的倒台,留下的窟窿太大,溅起的泥点子太多。
让纪委的人就近看著点,对省里负责,对各方也算是个交代。
王哲收拾完毕,轻轻合上行李箱,直起身。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伸手调整了一下窗扇的角度,让夜风能更顺畅地吹进来一些。
然后,他才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张林的后背。
“张市长,还在忙?”
王哲的声音不高,带著一种体制內特有的、缺乏温度的客气。
张林仿佛才从沉思中惊醒,缓缓放下笔,转过头,脸上瞬间浮起温和得体的微笑。
“王处收拾好了?效率真高啊。”
他语气轻鬆自然,仿佛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习惯而已。”
王哲点点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隨手拿起一本《党纪律处分条例解读》。
“张市长要休息了吗?需要关灯的话隨时说。”
“不用不用,我看完这点,你先休息。”
张林笑著摆摆手,显得很隨和。
王哲没再说话,低下头,翻开了那本厚厚的纪律解读,看得很专注。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表面上是两位学员相安无事,各做各事。
张林的目光重新落回计划草案上,但思绪早已飞远。
明州
那个他为之奋斗了半辈子的地方,如今更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没有人在这里谈政治理想。 太奢侈,也太幼稚。
那里只有生存。
只有被放置在棋盘上某个位置,然后按照既定的规则,或者更准確地说,是按照那些隱藏在幕后的、操控棋盘之手的意志,去完成属於自己的那一步棋。
以前他是常务副市长,是棋子,也是执棋者手中的一枚子。
现在,他被推向那个位置,市长的位置。
那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更多的权力,也意味著更沉重的枷锁。
意味著他能调动更大的资源,也意味著他需要向推他上去的力量,回馈更大的“成果”。
四海系的胃口越来越大。
他们要的不仅是政策倾斜、土地优惠,更要稳固自己在新旧格局交替中的绝对话语权。
而他张林,就是他们选定的,在新舞台上,为他们爭取利益、披上合法外衣的那个代理人。
罪恶?责任?
在明州浑浊的泥潭里,这两样东西的界限,早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他做的许多事,站在阳光下去审视,或许都是“责任”。
为了发展,为了就业,为了税收。
可这“责任”背后,流淌著多少不能见光的交易?牺牲了多少本该属於普通人的公平?
那些因他批准而被低价强拆的民房,那些在四海系血汗工厂里日夜劳作的工人,那些因为“优化结构”而被无情拋弃的老职工
他闭上眼,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心头没有波澜吗?
有。
但那点微弱的涟漪,迅速被更强大的东西吞噬,冰冷的现实和更灼热的欲望。
他不能回头。
走到这一步,脚下已是万丈深渊。
后退一步,粉身碎骨的不止他一个。
他背后牵扯的,是无数条与他利益捆绑的线,是无数张对他寄予“厚望”的脸。
只有向前!
只有坐上那个位置!
只有掌握了那个位置赋予的绝对权力和话语权,他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才能在那些力量的夹缝中,真正尝试去实现一点自己想法里的“平衡”。
哪怕,那平衡依旧是带著血腥和骯脏的。
他必须当上市长。
不是为了什么青史留名,不是为了什么政治抱负。
只是为了生存。
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哪怕这“掌控”依然带著深深的无奈和镣銬。
“王处。”
张林合上文件,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温和得体的笑容。
“我看完了,关灯吧?”
王哲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一直在认真看书。
“好的,张市长。”
他放下书,起身,走到门口,按下了开关。
“啪嗒。”
房间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进来,勾勒出两张床铺的轮廓。
两人各自躺在床上,再无交谈。
黑暗中,张林睁著眼,望著天板上模糊的光影。
他知道,王哲也没睡著。
他们就像两只棲息在黑暗中的猎人,保持著安全距离,屏息凝神,等待著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