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刘海少女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
她挣扎着起身,膝盖像灌了铅,脚底却因恐惧而发烫。
她想跑,可往哪里跑?四面八方都是长廊,灯光像同一种冷白色的刀,切得每一条路都一模一样。墙上的门牌号一会儿是“b2-07”,一会儿又变成“b9-07”,再眨眼,连数字都化成一串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嘲笑她的脑子。
她冲进左侧的走廊,跑了十几步,一转拐角,竟又回到原地,那面灰白的墙还在滴黑水,黑水里的倒影还在笑。她猛地刹住脚步,差点摔倒,喉咙里发出被掐住一样的呜咽。
“在那边。”那个声音贴着她的耳骨说。
她不敢想它指的是哪里,只能顺着那句“在那边”继续跑。
她跑过的地方,走廊像活物一样跟着变形:地砖忽然变软,像踩在潮湿的肉上;墙壁忽然拉长,门框变窄,象要把人夹扁;天花板的应急灯一盏盏熄灭,黑暗从灯座里滴出来,滴成一条条细线,落到她肩头,冰得她一激灵。
她跑得越快,走廊变得越陌生。
有时候她看见前方有窗,冲过去才发现那是嵌在墙里的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在跑,刘海乱飞,嘴唇惨白,眼睛里全是水。她不敢对视,只要一对视,她就会觉得镜子里那个人会忽然停下,转过头来,替她跑。
有时候她看见尽头有人影站着,以为是救命稻草,冲近了才发现那只是挂在墙上的白大褂,衣袖无风自摆,象在招手,象在催她过去。
她喘得象破风箱,肺里全是冷水,胸口一阵阵发疼。脚下的黑水追上来时没有声响,只是悄悄抬高水位,像潮水一样咬住她的脚踝。她每踏出一步,都象从黏稠的墨里拔脚,拔得慢一点,就会被吞下去。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记忆像被谁从脑子里拽出来一样,忽然一闪。
她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是个好学生。
那个时候,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桌面永远干净,课本永远包着书皮,铅笔削得尖尖的,橡皮擦的棱角整齐得象新的一样。老师点名她回答问题,她会站起来,声音不大,但从不结巴,象一根绷紧的线,认真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只是放学的时候,别人有妈妈来接,有爸爸站在校门口抽烟等,她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她也不是没等过。
她等过无数次,等到天色发暗,等到学校的广播一遍遍催人离校,等到保安叔叔走过来问她“你家里人呢”。她那时候还小,嘴也硬,明明眼框发热,却偏偏说“他们忙”。
后来她知道,不是忙。
是不要了。
她被交到爷爷手里那天,爷爷的手很粗,指缝里永远有面粉。爷爷没有骂她,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只是把她抱起来,抱得很稳,像抱着一袋刚出锅的热包子,怕摔,怕凉。
爷爷卖包子。
清晨三四点就起床,面团在木盆里发酵,水汽一蒸,整个小屋都是温热的香。她有时候会帮忙,站在小板凳上,学着爷爷的样子捏褶子。她捏得不好,褶子歪歪扭扭,像小花。爷爷会笑,说:“没事,包子吃的是馅儿,褶子丑点也饱。”
她会把蒸笼盖掀开一点,热气冲得她睫毛都是湿的。那一刻她觉得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白雾、面香、和爷爷的背影。可她心里又有一件事很大,大到把她撑得笔直。
她要考出去。
她要离开这条巷子,离开这口蒸笼的热气,离开别人看她时那种“可怜”的目光。她要拿到一张录取通知书,像拿到一把钥匙,能把她从“被丢下”的命运里撬出来。
于是她不停学习。
她在包子铺后面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台灯光很黄,照得她写字时一笔一划都很用力。她背英语单词的时候,外面有人吆喝买包子,她就一边背一边帮爷爷找零钱。她考试考了第一名,红榜贴出来,她站在人群后面看,明明心脏跳得很快,脸上却还是那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她象一个努力当好孩子的影子,优秀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可现在,护身符失效了,她在怪谈的长廊里奔跑,脚下是黑水,身后是无声的潮。那些曾经的自己,那个捏包子褶子的小孩,那个坐在窗边认真听课的好学生,那个把“考出去”当成唯一愿望的影子,一帧帧在她脑海里闪过,闪得她眼睛发疼。
她忽然很想哭。
但哭不出来。
因为那个声音又粘贴来,轻轻地、耐心地,象在哄她,又象在牵引她去某个早就准备好的地方:
“在那边。”
她咬住牙,继续跑。
不知不觉间,她跑到了尽头,尽头很空,那里忽地出现一座青铜鼎,在这样的科技楼里出现一个鼎,多么突兀啊。
“跳进去,跳进去。”那个声音又在催促。
“跳进去,然后成神。”
她大口呼吸,产生强烈的眩晕感。
她一直很乖。
乖到连被丢下的时候都不敢哭出声,怕别人嫌她烦。
黑水涨到了小腿,冷得她骨头都发麻。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在轻轻打颤。
“跳进去。”
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耐心、温柔、笃定,像老师在教一个笨学生做题: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会得满分。
高小暖忽然抬手,擦了一把脸。
手背擦过眼角,竟然擦出一点湿痕,她还是哭了,只是哭得很安静,像怕吵到谁。
“成神……”她喃喃了一句,象在尝那两个字的味道。
她低头看着黑水里的倒影。倒影里的她还在笑,笑得那么用力,象是替她提前庆祝。
她又看向鼎口,那里面的黑暗象在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力量,还是走向更深的深渊。
她只知道自己再跑下去也跑不出这条走廊,跑不出那些追着她的规则,跑不出被丢下的命。
“好。”她忽然说。
声音很轻,轻得象一片纸落地。
她抬起脚,往前一步。
青铜鼎边缘冰冷得刺骨,她的手指刚碰到鼎沿,皮肤就象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不是痛,是一种发麻的吸附感,象这鼎认识她,象它早就在等她。
“我跳。”她又说了一遍,象是在给自己壮胆。
然后,她闭上眼睛。
她把自己整个人,连同那些“好学生”的影子、包子铺的热气、红榜的名字、被丢下的夜晚、和那一点点不肯承认的渴望,一起投进了鼎口的黑暗里。
扑通。
没有落水声。
只有一瞬间的寂静,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黑水猛地翻涌,如同终于等到主人的潮汐,朝鼎口疯狂倒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