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一下一下砸在男人的背上。
舱壁在呻吟,金属被挤压得变形,发出难听的尖叫。夏躬明一手撑着上方坍塌下来的钢梁,一手柄比较锋利的碎片往旁边推开,留出一点空隙,好让卫子攸的上半身先从废墟下面拽出来。
“没用的,我逃不出去了,我的理智值不够了,夏叔,算了吧。”卫子攸说,声音越来越小,饿得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夏躬明没理她。
他一把把她从废墟下面拽出来,冰冷的水瞬间把她从头到脚浸透。她本能地往上扑,接着被人一把拎住后领子。
“吃。”
有个声音在耳边说。
有什么东西塞进她嘴里。她饿疯了,下意识一口咬下去,苦得发涩的味道在舌头上炸开。
幻听像被人关了开关,啪地一下全灭,宫殿的笑声、黑水里的呢喃、那股把一切都往“吃掉”方向推的冲动,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瞪大眼睛。
是恢复理智值的药。
这个男人居然还剩最后一颗没吃。
恢复理智值的药就那么多,安排在每个人手上,现在应该都吃完了才对,如果夏躬明一直留着一颗没吃,那他是怎么面对神庙和宫殿的,现在又是凭借什么样的毅力回来的?
卫子攸呆呆看着,这个男人眼里的世界和自己现在是怎么样的?
“理智值够了?”夏躬明盯着她的眼睛,确认她的视线不再飘了,“你可以激活你的真我凭证回去。我的外套在夏洛特那,你的标记还在。”
他说着,从胸口摸出一件东西,塞到她手里。
冰凉,带着金属的边角,被黑水打磨得发滑,那是一块磨损得有点旧的真我凭证,表面有一道被岁月磨淡的划痕,象是某种徽章。
“这是我的真我凭证。”他说,“劳烦你,带给我的外甥杨知生。”
“不,不”她有些慌乱的说,但夏躬明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起她的怀表,塞进她的手里。
水哗啦啦的流进来,她本来就矮,咸湿的水已经到她胸部了,马上要淹没她。
“走吧。”他说。
那粗糙的手放上去,替她按了下去。
咔咔声过去,身影消失不见,小丫头走了,夏躬明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样天才的人,死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其实他才应该是组长的,只是懒得负责,所以才让给卫子攸。
现在想想,有时候责任这个事还真逃不掉,要不然说他傻呢?权力没享受到,责任还自己担了。
黑水没过脖子。
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鼓一样闷。
“啧。”
夏躬明在水里骂了一声,吐出的小气泡立刻被黑水吞掉。
痛感从肩膀一路往下蔓延。刚刚顶钢梁的时候,他至少断了两根肋骨,现在每吸一口气,胸腔里都在冒火。黑水里有污染,像细细碎碎的小刀,一遍又一遍往皮肤里钻。
【警告!】
手表在水里闪了几下,最后干脆彻底黑屏。
“行了行了,别叫。”他在心里对那块不争气的电子产品说,“我知道自己快了。”
视线开始发花。
眼前的黑色,渐渐和某个旧日的颜色重叠在一起。
是以前的河水。
小时候的夏躬明,不会游泳。
但这不防碍他跟着一群孩子下河疯跑。那时候的河水还没有被污染,清澈发绿,他在水边追着别人跑,踩滑石头,一脚踏空。
水一下子没过他的头。
冰冷的河水灌进鼻子和嘴里,他手忙脚乱地乱抓,只抓到一片滑不溜手的水草。
“咕噜噜!”
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来得及发出半截声音。
然后是一只手,一把把他从水底拎起来。
姐姐的手。
上岸之后,他被扔在河滩边,咳得肺都要翻出来。姐姐蹲在旁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一手拍他的背,一手指着他骂:“你能不能长点脑子?你要是淹死在这,我以后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那时他只觉得烦,故意侧过脸去,不看她。
“你以后要争气,听见没有?”姐姐最后说,“你要是混成一辈子让人操心的废物,我该怎么办?真是的,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现在想想啊
他在黑水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冒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好象确实没争太大气。
工作上没立什么大功,年终总结一塌糊涂。
情感上烂帐一堆,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姐姐料理。
他也不是没努力过,只是每一次想往上爬一点,总有更重要的任务压下来,或者更优秀的人把位置先占了。
“失败就失败吧。”他在心里嘟囔,“反正……这次至少没给你添麻烦。”
黑水从他耳边滚过去,象有人在耳边唠叼。
他不大听得清了。
……
指尖碰到什么东西。
好象是某个消毒水味道很重的地方,光线刺眼。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夏叔,你以后会死吗?”
男孩蹲在旁边,眼睛瞪得溜圆。
“你小子说什么晦气话呢?”他躺在病床上,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硬是想撑起来吓唬他。
“我妈说你总往外跑,一不小心就死在外面了。”
“你妈嘴真欠。”
他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这么说,然后又怕吓到他,随口补了一句:
“我要是真死了,你就当我出去打怪没回家,行了。”
杨知生认真地想了两秒:“那我能跟别人吹吗?就那种‘我舅舅是第九处理科牺牲的英雄,第九处理科离开我舅舅都不行’。”
“你还挺会给自己贴金。”夏躬明没忍住笑了一下,笑到伤口牵扯疼,“到时候你要是混得好,是你给我贴金,不是我给你贴金。”
后来某一次任务回来,他在门口听见姐姐和杨知生在屋里说话。
姐姐说:“你别学你舅舅,一辈子不成家不成事,就知道往外跑。”
杨知生小声说:“可他救了人啊。”
那时候他靠在门框边,鬼使神差地没推门进去。
水压又重了一层。
视线开始浮上来一些别的画面。
是第九处理科的走廊,白得有点刺眼的那种。夜班结束,他端着咖啡,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看见一个人坐在窗边。
梁书衡。
那时候梁书衡刚从那场“水电站案”回来没多久。
整栋楼里,谁都知道那次任务出问题了。
“领域规则”“极端情况”“唯一生还者”“需重点心理干预”,一连串冷冰冰的字眼写在内部报告上。
还有那句,【太阳认可,此人应当继续执行任务】
真正的细节,被刻意模糊掉了。
夏躬明是从别人口中拼起来的。
他不该知道这么多。
但他知道了。
那晚他停在走廊灯光之外,看着那小子坐在窗边,背对着走廊,一动不动。
手里捏着一颗药片。
他走过去,在梁书衡旁边坐下。
“药别一次吃完。”他说,“恩那句话怎么说,是药三分毒,还是少吃点比较好。”
梁书衡没回头,只把药片重新塞回瓶子里。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很久。
夏躬明本来想说些什么。
想说“不是你的错”。
想说“他们是自愿的”。
想说“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但这些话在他舌头上绕了一圈,最后全变成了最笨的一句:
“下次喝酒的时候再说吧。”
他把手里的罐装咖啡递过去,递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想安慰人拿的是咖啡,连啤酒都没带,蠢得要命。
梁书衡接了。
“队长他们,是自愿的。”他低声说。
那声音听不出情绪。
夏躬明看着他侧脸,发现这人眼睛很黑,黑到看不见底。
“那你就欠着。”他挠挠头,“你这辈子就当欠他们的。欠得多一点,你就得活久一点,慢慢还。”
“这话说的真轻巧。”梁书衡说。
于是他闭嘴了,行吧,他不是很会说话。
后来,他在上级那吵过一架。
“稍微过分了点吧,这种事就让他一个人背?”
上级冷淡地说:“这是规则。”
“规则是人做的。”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可以写纸面意见。”
他把那张意见书写得龙飞凤舞,最后被压在一叠文档下面,再也没被翻出来。
他知道自己动不了那些东西。
最多,只能在夜班的走廊上多陪那人坐一会儿。
现在黑水灌进眼睛里,辣得他睁不开眼。
他想
总得有人知道那件事发生过。
总得有人记得,他们不是“被怪吃掉的数字”,是实实在在的人。
活着的人太忙了,忙着写报告,忙着把这一页翻过去。
那就记在他这儿算了。
“啧。”他在心里叹了一声,“结果我也要成数字了。”
……
身体越来越沉。
手脚已经不听使唤。
肺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铁,疼到麻木。
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慢慢退开。
他突然很想家。
想起姐姐在厨房里翻菜的声音,油锅里滋啦一声,她一边骂他工作乱七八糟,一边还是多夹两筷子菜到他碗里。
想起杨知生丢给他的那张画,画得也乱七八糟,上面是一个穿着第九处理科制服的火柴人,在水里举着谁的手,旁边写着:“我舅舅,挺厉害的。”
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外甥女,对了,他是不是答应,还要带她去玩来着?
他也想起那张走廊上的长椅,和那罐他递出去的咖啡。
黑水把这一切往更远处拖,他却突然觉得,好象也没那么糟。
这辈子确实没做成什么大事。
没当上什么组长,没有在报告里留下那些“赫赫战功”的名目。
让姐姐操心了一辈子,也没给她领回来个体面侄媳妇。
但好象
他救过几个活人,
记过几个死人,
也教过几个小鬼别那么快去死。
“也还行吧。”他在心里对谁都不肯承认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救卫子攸总是没错的,那样天才的孩子,以后是要折腾世界的,总比死在这里好。”
黑水在翻涌,他终于体会到梁书衡说的那种饥饿感是什么了。
理智值的损失对他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他摸了摸兜,想摸根烟出来,但什么都没摸到。
转头一看,烟插在旁边墙壁上。
挺大的烟啊,他把它抽出来,放嘴里,从旁边捡了个打火机。
吸了吸,全是铁锈味。
真是失败且黑暗的一生啊,他心想。
轰隆隆,神域从破绽口开始,四处崩裂。
小组已经在外面和救援队汇合,夏躬明的衣服铺在地上。
“还等吗?”救援队队长问。
叶无忠没说话,卫子攸和夏躬明不在,他自动成为决策人,里面的黑水奔涌而来,宛如一片末日,这片地区必须赶紧封锁了。
“再等等。”他说。
话音刚落,卫子攸忽然出现在那衣服上,她浑身湿漉漉的,不停的咳嗽,虚弱又无力。
“组长!”叶无忠瞪大眼睛,夏躬明的计划成功了,那家伙居然真的还有恢复理智值的药。
他把衣服塞进夏洛特怀里的时候,叶无忠就想到有这种可能了,但没想到对方真的还留着一颗药,真是让人惊叹的毅力和意志,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时一言不发,迟到早退,不喜欢发表意见的中年男人有这样的魄力。
“过来救人,我们组组长没死!”他大声地吼着,“你们听见了吗?我们组长没死!”
救援队的人立刻就围过来了,各种道具检测,围住这个小小的洋娃娃。
“等等,等等”卫子攸哑着嗓子,尽最大力气说,“夏叔,还有夏叔,去救他”
她话还没说完,里面的大地就又发生了变动,黑水咆哮而来,救援队开始用封印类道具阻拦这个局域,他们不会再进去救人了,对于他们来说,小组只死一位组员,这是他们可以接受的结果。
但卫子攸不能接受,泪堆满了她漂亮的玫瑰色双眼。
“你们无视我的话吗?叶无忠,夏洛特,你们在哪!”她大声喊。
她想起身自己动,但惊恐的发现双腿没有任何力气,她只能象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在这里无助的哭喊。
“你们要我放弃我的组员吗?你们要我放弃吗!?”她愤怒的哭喊,和里面咆哮的水声混杂在一起,可是没有人听她的,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
苏婉兮说她幼稚,不成熟,没长大,她说对了,卫子攸觉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包括这句话,还包括校长给她的评分,上面是大写的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