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格外的冷。
沉行不断地往手上哈着热气,手还是被冻得僵直。
这年月,阅卷可是一件辛苦的事儿。此时没有印表机,更没有复印机。阅卷就是摘抄,就是拿一支笔,一堆纸去挨个摘抄其中的内容,工作量很大。
当然,一些程序化的内容可以不摘抄,但是动辄数十页的讯问或者辩认笔录,必须要挨个抄写。
邱盛泉这个案子,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
杀人,一个古老的罪名,不分中国还是外国。
例如,美国对杀人是分级的,如美剧中常见的一级谋杀,二级谋杀,有预谋的谋杀行为均会被从重处罚,虽然我国没有对杀人进行分级,但是数次暴力侵害,提前预谋,杀人碎尸,也属于从重情节。
从这个角度而言,其实每个国家的法律都有某种程度的共性。
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与证据,邱盛泉怕是要自己缴纳子弹费了。
沉行站起来跺跺冻僵的双脚,就朝着刘行舟嚷嚷起来,“刘科长,你们法院的煤呢?没有煤,你跟我们司法局说,我给你拎一袋子上来。”
“沉行,你别吹牛,”刘行舟穿了一件军大衣,从暖瓶里给沉行倒了一杯开水,“就你们家邱局长那仔细劲儿,别说一袋煤,就是一块煤,他都心疼。”
他说着,用铁钩子透了透炉底,又填进几块煤去。
“小伙子,行啊,这阅卷的功夫也见长啊。”
此时,几乎所有法律文书都是手写的,沉行这半年也练出了在白纸上把字写成直线的本领。
他的字写得也是秀气隽逸,这阅卷笔录就跟用打字机打出来似的。
“那是,你也不看谁写的,”沉行很是得意,“我这字,你拿去,能换一袋煤,你信不……”
“我信你个鬼。”刘行舟瞅着他直乐,他太喜欢这小伙子了,业务水平高不说,还幽默大方,谁都很看好他。
两人一边说着,沉行一边阅卷。
此时,人情味还是很浓的,许多事情的处理并不象后世一样正规,律师可以经常到法官的办公室边讨论边阅卷,而在后世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也是沉行这一代律师的时代烙印。
“沉行,这个案子已经拖了一天了,明天四堂会审,不能再拖了。”沉行离开的时候,刘行舟又喊住了他。
现在的案子,从快从严从重,案件不受法定时效限制,上诉期也只有三天,律师的工作节奏必须加快。
上午简单摘抄了案卷,下午沉行就到了看守所,了解案发当天的详细情况。
看着邱盛泉的右手,沉行波澜不惊。
两人那天没有打斗,此时,他才看清这个邱盛泉生就一幅健壮的体格,此时,他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他没有什么文化,又缺少应有的修养,这是他的个人悲剧。
可是对沉行而言,第一次面对一个用斧子砍人的杀人犯,他产生不出丝毫的同情感,相反,却从心底生出一种憎恶感。
在以后,他所接受委托的许多刑事案件中,他都无法消除这种感觉。
然后,律师这个职业又要求他抛开情感因素,去查找有利于被告人无罪或者罪轻的证据,以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
这是职业使然,非沉行本意。
这也许就是律师这个职业的残酷所在。
自己亲手柄他送进看守所,现在又要替他辩护。
从看守所出来,沉行把自己带的凉馒头在看守所办公室的炉子上烤了烤,简单吃了顿晚饭,就又来到县白酒厂。
白酒厂的工会主席亲自接待,说起这个邱盛泉也是一脸叹息,“小邱没什么心眼,一根肠子通到底,头脑一热,别人在旁边一煽风点火,他头一个就冲上去了……”
哦,沉行一边听一边记录,那也就是说,他不是有预谋杀人。
“斧子,是从咱们白酒厂带到糖厂的吗?”
“不是,”工会主席很肯定,“厂里的斧子锤子都有编号,如果没有编号就不是我们厂的。”
从白酒厂出来,已是晚上九点。
当侉子开到糖厂的时候,糖厂的一个副厂长和工会主席都还在等着沉行。
“沉组长,吃糖。”
把沉行迎进厂里的会议室,工会主席就拿出一盘子糖来,还不断抓起一把又一把往沉行蓝色的棉大衣里塞。
糖厂明年起就不存在了,县委县政府已经决定,糖厂转产,更名为齐州啤酒厂,改为生产啤酒了。
“你说,谁也没想到发生这么一档子事……”工会主席不吃糖,只抽烟,满脸的沉重。
“邱盛泉那把斧子,是从哪里来的?”沉行问道。
“这个我知道,是厂传室里的斧子,用来劈木头生炉子的。”工会主席马上道,“这样的斧子我们厂还有。”
哦,他马上让人拿来了斧子。
沉行接过来,用手一掂,怕是得有十几斤,“那个邱盛泉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当时在哪里动的手?”
“我带你去,是在制炼车间。”他看看工会主席,“老李,你去把郭凤兰喊来。”
郭凤兰就是邱盛泉的女朋友,现在她还在上班?
沉行慢慢掏出一颗糖,剥掉糖纸,塞进口里。不知什么时候,只要开动脑筋,他就会习惯性地吃一颗糖,这还是叶书华给他养成了这个习惯。
夜色下,三人朝制炼车间走去,一个瘦弱的女青年出现的时候,让沉行不由摘下帽子,挠了挠头。
这是一位不到一米六的女青年,确切地说,也就一米五多一点。
而邱盛泉的个头仅比自己矮一点,怎么说也有一米七八的样子。
“郭凤兰,你详细讲述一下当天,邱盛泉是如何行凶的。”沉行掂量着手里的斧头,让郭凤兰瞬间就紧张起来。
“就是在那里,”郭凤兰声音很小,她胆怯地指了指国间的一个角落,“他把我叫到那里,说有话对我说。”
“他说什么了?”沉行马上追问道。
“他说,他不想分手,他……爱我。”郭凤兰突然低下头,或许想起两人曾经的甜蜜时光,或许想起此时身陷囹圄的前恋人,她的声音如蚊子一般听不清楚。
“你当时怎么说?又是怎么做的?”沉行示意她大胆地讲。
可是糖厂的副厂长和工会主席有意见了,郭凤兰是受害者,现在沉行好象在审问受害者一样,他是替那个邱盛泉说话的!
“沉组长……”
沉行严厉地看一眼副厂长,副厂长立时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威压,哦,这个小伙子是敢开枪的,他立马把嘴闭上了。
“我说,我说,我说我妈不同意,我也……不爱你。”郭凤兰的声音还是很小,“我扭头就走,不想再跟他多说,就感觉头上很疼,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他手里的斧子……”
“你是转过身,才看到他,然后,他还要继续行凶吗?”沉行继续追问,“当时车间还有其他人在现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