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铃铃——
清晨，清脆如瀑的自行车铃响冲散了弥漫在城市里的薄雾，在朝阳的映照下，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群朝前方滚滚涌去。
沉行来到中院门口，刚刚停好自行车就看到了程耀文。
程耀文到的很早，他昨晚就到了天海，留宿在战友家里。等沉行和叶书华到来的时候，他都在市中院的门口抽了两支烟了。
此时，市中院的办公条件也比较简陋，二层小楼十多个办公室，好多法官都挤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
与县法院不同的是，四年前，在刑事、民事审判庭的基础上，成立了经济审判庭。去年，又创建了执行庭。听说，现在，正在筹建法医技术处。
三人一边交流庭辩的要点，一边安检、登记、进庭、入席。
说是进庭，其实今天的庭审就在法官自己的办公室，一边有人不断来往，一边开庭审理案件。
钱从周教授的夫人今天没有来，只有一个子女到场。
看到王顶峰神情严肃地出现在二楼，程耀文就笑着走过去，递烟，寒喧，自然又把话题扯到了沉行身上，“他还是个孩子，你都能当他叔叔了，你说，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还告到县委去了……”
师傅在替自己说话，沉行却不愿意看王顶峰的样子，他来到走廊里想透透气，一打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章律师？”
市处的章律师正在跟一位法官说话，他一转身就看到了沉行。
“小沉，你们这个案子打到中院来了？”章立本思维很是敏捷，一猜就中。
“我们也不想，可是检察院抗诉，只能二审了。”沉行看看里面的王顶峰。
“这么说，一审你们赢了？我就知道，你能行。”章立本也看到了里面的王顶峰，他的声音依然充沛，“待会儿，如果有时间，我来旁听。”
哦，沉行心里顿时涌过一股暖流。
章立本律师在本市就是传奇般的人物，他从五三年初参加公安工作，担任侦察员、调研员，后又调到法院任审判员、庭长……
在天海的老资格律师中，他没有学历也没有文凭，仅在中央政法干校学习过半年……
当沉行再次进入法官办公室的时候，二审就开始了。
王顶峰显然这次做过充分的准备了，关于违规操作，他提出车辆存在视觉盲区的情况下，刘爱芳草率关闭气阀。
关于反应延迟，他提出在车辆激活的高危关键节点，刘爱芳却在与乘客进行与安全无关的交流。
关于脚被夹住，他对沉行提出的与站台擦碰表示怀疑，这毕竟只是怀疑，并且，死者也有可能因为挣扎，角度，或者里面穿了厚厚的毛裤的情况下，没有形成对称性的伤痕……
到底是邱湘源的高足，检察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这二审，出乎程耀文和沉行的意料，也出乎法官的意料，打得极其艰难。
庭审从上午开始，一直进行到下午两点，中午的时候，程耀文、沉行和叶书华都是简单吃了几块桃酥对付了一下，就又走上法庭。
当章立本路过的时候，他本以为二审早结束了，可是却依然看到法庭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哦，二审打成这样，很不容易！
“我进去听听。”当沉行站起来准备结案陈辞的时候，章立本对陪同的法官说道，就走进这间简易的审判庭。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经过方才法庭调查和激烈辩论，本案事实已经清淅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作为辩护人，我们的最终职责是，协助法庭拨开迷雾，回归事实与法律的本质，对一个公民的命运做出公正的裁决。
在此，我肯请法庭基于三个无可争议的内核，宣告我的委托人刘爱芳无罪！”
哦，小伙子这声音，铿锵有力，章立本很喜欢。
主审法官也看到了章立本，点头示意，章立本笑着就在后面不知哪位法官的办公桌前坐下了。
沉行提出的内核，一是关于操作，刘爱芳的行为是职业习惯，而非违规；二是关于反应，刘爱芳的行动是人之常情，而非尤豫不决……
章立本虽然没有旁听前面的辩论，可是他明白检察官的角度，在这样的突然打击面前，沉行见招拆招，真的是很不容易。
有的律师或许早就乱了阵脚，不知该怎么应对检察官提出的新问题，一审得来的大好结果，往往在二审中翻盘了。
现在这个小伙子，看来把王顶峰射出的子弹，又给稳稳地接住了。
“……综上所述，我的委托人刘爱芳，在操作上合乎规范，在反应上已经尽力，而所谓的内核指控，更是在科学证据面前不攻自破。
整个指控的逻辑大厦，因为失去了“脚被夹住”这一基石，已然彻底崩塌。”
法庭里很是寂静，来往穿梭的人也都止住了脚步，看着这个小伙子，也听着他最后的陈诉。
“一个公民的命运，一个家庭的完整，此刻就掌握在法庭手中。法律的尊严，不在于严苛，而在于精准；司法的温度，不在于同情，而在于明察。”
好，说得好！
章立本忍不住要给沉行叫好了！
他知道，法庭终究是解决人的纠纷，不是展示个人才智的秀场。
沉行这两句话，里面的克制与温度，比前面所有的逻辑推演都更见功力，也更能打动坐在审判席上的人！
果然，审判员也在定定地看着这位后起之秀，不断点头。
“这场悲剧，是一位长者的不幸陨落，也是一个普通售票员的无妄之灾。我们不能用一场意外，去惩罚另一个无辜的人。
因此，我请求法庭，依据事实与法律，勇敢地做出公正的判决……”
不需再听了，这个案子，章立本相信，肯定会维持一审的判决。
他悄悄地站起来，又悄悄地走出法庭。
嗯，律师这一行，干久了容易滑向两个极端，要么心硬了，只讲输赢；要么油了，只讲技巧。
这小子，难得。
他眼里有对真相的执拗，心里有对常理的敬畏，手段上又有科学的严密，落脚处却充满了人性的温度。
他今天不是赢了一个案子，是演示了律师这门手艺该有的样子，那就是以事实为骨，以逻辑为筋，以人性为血。
后生可畏啊！
司法这片蓝海，将来会是年轻人的天下。
这样，挺好的。
章立本走到中院门口，却突然又折了回来，他打开笔记本，他想给沉行写点什么，可是，该写什么呢，是面对这样的背景去做无罪辩护的大无畏勇气，还是法庭上滔滔激辩思维火花迸溅的超群智慧……
想了想，章立本什么也没写，他把本子重新合起来，走出中院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