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勤民被那句带着冰碴的命令钉在原地,一个激灵,猛地回神。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明明身形单薄,浑身却爆发出一种让他这个铁血战士都心头发颤的决绝气势。
“是!嫂子!”
他下意识地立正,吼出这句回答,随即转身就往院外冲。
没有多馀的废话,没有片刻的迟疑。
吉普车发动机发出一声轰鸣,轮胎在泥地上刮起一道尘土,疯狂地冲了出去。
苏晚被巨大的惯性甩在座椅上,她的手死死抓住车门上方的扶手,指骨因为用力而凸起。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化作一片片模糊的色块。
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铁盒,那些军功章,还有赵勤民那句“他受伤了”,
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烙铁,反复在她心上碾过。
“怎么回事?”
苏晚终于开口,她的嗓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象是从沙砾里磨出来的。
赵勤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车身都跟着晃了一下。
他通过后视镜,看到那位漂亮得不象话的“嫂子”,
一张脸白得透明,可那双清澈的杏眼里,却找不到一丝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是…是两个月前的一次边境任务…”
赵勤民的声音艰涩,带着浓浓的自责与痛苦。
“任务中遭遇了埋伏,对方火力很猛。团长为了掩护几个战友撤退,独自断后…被…被一枚炸弹的冲击波掀飞了出去…”
说到这里,这个年轻的战士再也说不下去,方向盘被他攥得咯吱作响,眼圈瞬间就红了。
炸弹。
冲击波。
这两个词狠狠贯穿了苏晚的耳膜,她的心脏骤然一缩,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想象不出那个画面,那个总是站得笔直,身形挺拔的男人,被无情的冲击波掀飞,会是怎样一番惨烈的景象。
“团长…转院过来已经五天了。”
赵勤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敢去看苏晚的反应。
“人一直没醒。医院的专家都来看过了,说…说伤势太复杂,内脏多处破裂出血,
还有严重的脑震荡…能不能醒过来,全看团长自己的意志力了。”
全看他自己了。
多么绝望的一句话。
苏晚的胸口剧烈起伏,她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发动机的咆哮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赵勤民从后视镜里,看到苏晚重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崩溃,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让他心惊的平静,一种沉寂到可怕的冷静。
“他是军人。”
苏晚淡淡地开口,吐字清淅,声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保护战友,是他的职责。”
赵勤民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这位“嫂子”的所有反应,哭泣,崩溃,歇斯底里…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话。
这需要多大的克制力?
一时间,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团长夫人,生出一种发自肺腑的敬佩。
吉普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市人民医院的大楼前。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瞬间包裹了苏晚,那股味道钻进鼻腔,刺激着她紧绷的神经。
赵勤民跳落车,带着她一路疾行。
他们没有去普通的病房区,而是直接上了住院楼的顶楼。
走廊里寥寥几人,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口,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哨兵。
哨兵看到赵勤民,立刻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用审视的目光扫过苏晚。
赵勤民低声解释了几句,哨兵才侧身让开了路。
门,没有锁。
赵勤民的手放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推开,他回头看着苏晚,神态里满是挣扎和不忍。
“嫂子,您…您有个心理准备。”
苏晚没有理会他,径直上前,自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被推开一条缝。
病房内的景象,随着门缝的扩大,一点点撕裂了苏晚的世界。
她的呼吸,在看清病床上那个“东西”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那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从头到脚,被白色绷带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木乃伊”,或者说,一个巨大的“粽子”。
只有在口鼻的位置,留出了一道小小的,仅供呼吸的缝隙。
各种透明的管子从他身上连接到旁边的仪器上,仪器屏幕上闪铄着绿色的波形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
那就是他的心跳吗?
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团长…五天前送到医院,就是这个样子了。”
赵勤民的声音在苏晚身后响起,沙哑得不成样子。
“医生说,他身上有多处骨折和严重的烧伤,为了防止感染,只能这样处理…他一直没醒,也没有任何反应。”
苏晚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单调的“滴滴”声,和眼前那个一动不动的白色人形。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沉重,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刀山火海。
她缓缓走到病床前。
视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辨认他身份的焦点。
从绷带的缝隙里,能看到那熟悉的,浓黑如剑的眉毛,依旧固执地扬起一个桀骜的弧度。
眉毛下方,紧闭的双眼周围,皮肤青紫肿胀。
鼻梁和下巴处,冒出了短短的,青黑色的胡茬,扎根在苍白的皮肤上,顽固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就是他。
是陆封驰。
苏晚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斗。
她想去碰一碰他,想感受一下他的温度,却又怕自己这微不足道的触碰,会惊扰了他艰难维系的生命。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刺鼻的药水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独属于他身上的,那股让她无比心安的淡淡汗味。
只是看着,只是闻着,那股被她死死压抑的酸楚就再也控制不住。
滚烫的液体瞬间蓄满了眼框,世界在她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赵勤民看着她颤斗的背影,喉咙里堵得厉害。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待在这里。
“嫂子…我去给您打点热水…”
他找了一个憋脚的借口,一步步退了出去,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上的轻响,如同一个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