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落下。
龙辇内,光线暗了下来。
嬴政没有说话。
他高大的身影,象一座山,压得车厢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赢子夜坐在他对面,两条小短腿晃荡着。
他也不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
车轮滚动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突然。
“咕——”
一声不合时宜的响动,打破了沉寂。
赢子夜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
他抬起脸,看着嬴政。
“父皇。”
“儿臣饿了。”
嬴政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
他看着儿子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
之前所有的帝王心术,所有的猜疑和试探,都烟消云散。
他对着车外,下了一道命令。
“改道。”
“去章台宫偏殿。”
“传膳。”
偏殿的御膳房,此刻乱成了一锅粥。
一群顶尖的御厨,围着几个筐子,面面相觑。
一个筐子里,是沾着泥的、黄不溜秋的疙瘩。
另一个筐子里,是包着厚厚绿皮,长着须子的棒子。
最吓人的是中间那一大块血淋淋的,带着骨头的肉。
牛肉!
“这……这怎么做啊?”
一个御厨快哭了。
“公子殿下只说要用这些东西做晚膳,可没说怎么做啊!”
“擅杀耕牛,可是大罪!”
“嘘!小声点!没听见陛下说,这牛是自己摔死的吗?”
就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
赢子夜背着小手,走了进来。
“都愣着干什么?”
他奶声奶气地问。
御厨们吓得一哆嗦,齐刷刷跪下。
“参见公子殿下!”
赢子夜走到那堆食材面前。
他指着土豆。
“这个,洗干净,削皮,切成块。”
他又指着牛肉。
“这个,也切成块。”
“然后,两个东西放一个锅里,加水,放盐,用大火炖。”
“炖到烂!”
简单粗暴。
御厨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就完了?
没有复杂的工序?没有珍奇的辅料?
一名年长的御厨,仗着自己是宫里的老人,小心翼翼地问。
“公子殿下……这……这么做,能好吃吗?”
赢子夜转过头,看着他。
“你在教我做事?”
那御厨的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赢子夜小手一挥。
“那就快去做!”
“一个时辰后,我要在饭桌上,看到一盆炖肉,和烤好的这个。”
他指了指玉米。
“要是眈误了父皇用膳……”
他没说后果。
但整个御膳房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度。
“诺!诺!”
御厨们连滚带爬地散开,再也不敢有半句废话。
一个时辰后。
偏殿的餐桌上,摆着两样东西。
一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炖肉。
几根烤得焦黄的棒子。
没了。
嬴政坐在主位上,看着眼前的饭菜,有些发懵。
他平日里吃饭,哪次不是几十上百个菜品,钟鸣鼎食?
今天这是……忆苦思甜?
一名新提拔上来的宦官总管,走上前来。
他躬着身,声音尖细。
“陛下,大秦律法,牛乃国之重器,无故不得擅杀……”
他的话还没说完。
嬴政一个眼神扫了过去。
那眼神里,没有杀气,没有怒火。
只有一片平静的漠然。
宦官总管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嬴政没有理他。
他看向赢子夜。
赢子夜拿起一个勺子,舀了一块炖得软烂的土豆,放进嬴政碗里。
“父皇,您尝尝。”
“这牛是下山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摔死的,不怪我们。”
嬴政没说话。
他夹起那块土豆。
黄色的块茎,吸满了肉汁,看起来很普通。
他放进嘴里。
轻轻一抿。
软糯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带着肉香的淀粉的香甜,充斥了整个口腔。
更重要的是。
那块土豆下肚。
一股温暖而厚重的饱腹感,立刻从胃里升腾起来。
嬴政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这东西……
比他吃过的任何一种米,任何一种麦,口感都要好上百倍!
而且,只是小小一块,就如此顶饿!
赢子夜又拿起一根烤玉米,递了过去。
“父皇,还有这个。”
嬴政机械地接过。
他学着赢子夜的样子,张开嘴,在焦黄的玉米粒上,啃了一口。
“咔嚓。”
薄薄的玉米皮破开。
一股滚烫的,甘甜的汁水,在他嘴里爆开!
那是一种纯粹的,源自植物本身的清甜。
比蜜糖更清新,比果脯更爽口。
嬴政又愣住了。
他看着手里的玉米,又看了看碗里的土豆。
他感觉自己几十年的认知,正在被颠复。
赢子夜看着他的反应,嘿嘿一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
“父皇,一亩地,种粟米,累死累活,也就收个一石多。”
“够一家人吃半年。”
他伸出五根手指。
“可是一亩地,种这个土豆,能收五十石!”
“够一家五口,敞开肚子吃一年,还有富馀!”
他又拿起一根玉米。
“这个玉米,不光能吃。”
“它的杆子,晒干了,是最好的马料!”
“比我们现在用的草料,好十倍!”
“一亩地的玉米杆,能让一匹战马,多跑十里路!”
赢子夜的声音,不大。
可每一个字,都象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嬴政的心上。
五十石!
最好的马料!
嬴政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看着桌上的饭菜,那不再是食物。
那是无数嗷嗷待哺的秦人!
那是能踏平整个世界的,百万铁骑的后勤!
“哈哈……”
嬴政突然笑了起来。
他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土豆炖牛肉。
吃得满嘴是油。
“哈哈哈哈!!”
他一边吃,一边笑。
笑声越来越大,震得整个大殿都在回响。
笑着笑着。
两行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
他哭了。
这位横扫六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始皇帝。
此刻,象个孩子一样,哭得一塌糊涂。
他吃的不是饭。
他吃的是希望!
是长生的希望!
是万世帝国的希望!
赢子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扰。
许久。
笑声和哭声,都停了。
嬴政放下筷子。
他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脸。
之前所有的狂喜和激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严肃。
他挥了挥手。
“都下去。”
跪在地上的宦官总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大殿的门,被缓缓关上。
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嬴政看着赢子夜。
那双曾阅尽沧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仿佛要看穿他的皮囊,看透他的灵魂。
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子夜。”
“你做了这么多。”
“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