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旁。
两名身材魁悟的禁军,没有一丝尤豫。
他们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个瘫软的身影。
赵高还趴在地上。
他刚刚才从辣椒粉的灼烧中缓过一口气,整个人虚脱无力。
他听到了皇帝的传唤。
他以为,皇帝是要让他回去休息。
他挣扎著,想要爬起来,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狼借的仪容。
然而。
两只铁钳般的大手,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骼膊。
那力道,不带半分客气。
“啊——”
赵高发出一声痛呼。
他被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不是搀扶。
是拖拽!
他的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放……放开……”
他想挣扎,想呵斥。
可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
禁军充耳不闻。
他们架着赵高,就象拖着一条死狗。
在百官敬畏又疏远的目光中。
在三千神策军冰冷的注视下。
赵高被拖回了田埂。
“噗通。”
他被重重扔在了嬴政的脚下,激起一片尘土。
赵高摔得七荤八素。
他抬起头,那张又红又肿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解。
“陛……陛下……”
他想问,为什么。
嬴政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象一座沉默的冰山。
他只是抬起手。
将那卷竹简,朝着赵高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
竹简的边缘,在赵高的额角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血珠,顺着他肿胀的脸颊,流了下来。
赵高整个人,都懵了。
他顾不上疼痛。
他颤斗着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竹简。
他展开。
只看了一眼。
“赵高于东巡途中,曾秘密接见六国馀孽使者三次……”
轰!
赵高的脑子里,象是炸开了一万个惊雷。
他的脸,瞬间从猪肝色,褪为了死人般的惨白!
“不……”
“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嬴政,双眼暴突。
“冤枉!!”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破锣般的嗓子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象一条疯狗,跪在地上,用额头疯狂地撞击着地面。
“砰!”
“砰!”
“砰!”
“陛下!臣冤枉啊!”
“臣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是他们!是他们陷害臣!!”
他一边磕头,一边用手指着远处的李斯,还有嬴政身后的赢子夜。
那嘶吼,凄厉,绝望。
象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就在这时。
一个奶声奶气,充满了纯真与好奇的声音,从嬴政身后响起。
赢子夜探出半个小脑袋。
他看着在地上疯狂磕头的赵高,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他拉了拉嬴政的龙袍。
“父皇。”
“赵高叔叔的嗓子怎么了呀?”
“他说话的声音好难听,他是不是很难受呀?”
这声音不大。
却象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赵高的心上。
难受?
我他妈快要死了!
都是因为你这个小杂种!
赵高的眼中,闪过滔天的怨毒。
但他不敢骂出来。
嬴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没有说话。
他又抬起头,目光落在赵高身上。
那目光,已经没有了愤怒。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他等赵高的嘶吼声,渐渐弱了下去。
他才缓缓开口。
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三月初七。”
赵高的身体,猛地一僵。
“曲阜。”
赵高的呼吸,停住了。
嬴政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你,见了谁?”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
只是最平静的陈述。
可这平静的三个问题,却象三座大山,接连不断地砸在了赵高的天灵盖上!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三月初七……曲阜……
他想起来了!
那天,项氏的人,确实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找到了他!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黑冰台!
是黑冰台出卖了他!
不……不对!
黑冰台只忠于皇帝!
是李斯!是那个小杂种!
他们掌控了黑冰台!
冷汗,瞬间浸透了赵高的内袍。
他不能承认!
打死也不能承认!
承认了,就是死路一条!
他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
他必须找一个理由!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有了!
赵高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用那破损的嗓子,嘶哑地辩解。
“陛下……臣……臣想起来了!”
“那天,臣……臣确实见了一个人!”
“但那不是六国馀孽!”
他指了指淳于越坐化的那根木桩的方向。
“臣……臣是去秘密探查儒生的动向!”
“臣听说,那帮儒生在曲阜私下聚会,非议朝政,甚至……甚至非议太子殿下!”
“臣担心他们对太子不利,又怕打草惊蛇,这才……这才屏退左右,秘密召见线人问话啊!”
“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太子殿下啊!”
说完,他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请陛下明鉴!!”
这个理由,堪称绝妙。
既解释了密会的原因,又把自己摆在了忠心护主的位置上。
甚至,还顺便又给儒家和赢子夜上了一次眼药。
说完,赵高趴在地上,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皇帝生性多疑。
只要他心里有一丝怀疑,自己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然而。
他没有等到嬴政的回答。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李斯从队列中走出,对着嬴政一躬身。
然后,他转向赵高。
“赵中令。”
李斯的声音,平静无波。
“本相,有几个问题。”
赵高的心,咯噔一下。
李斯看着他,缓缓地问。
“其一,既是探查儒生,为何要在那般偏僻的酒肆密会一刻钟?”
“你身为中车府令,陛下近臣,召见区区一个线人,需要如此谨慎吗?”
赵高的脸色,白了一分。
李斯不等他回答,继续问道。
“其二。”
“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大秦律,凡黑冰台缇骑、内侍在外公干,行程、事由、结果,皆需记录在案,三日一报!”
“为何,黑冰台的档籍之中,只有你三月初七出行的记录。”
李斯盯着赵高,一字一顿。
“却没有你召见线人,探查儒生的任何事由与结果的记载?”
“赵中令,你可能给本相,给陛下,一个解释?”
轰!!
赵高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他完了。
他彻底完了。
他忘了这一茬!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在最基础的程序上,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李斯这两个问题,直接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我……”
“我……”
赵高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冷汗,象是溪流一样,从他的额头,后背,疯狂地涌出。
他整个人,瘫在那里,象一滩烂泥。
田埂上,死一般的安静。
只剩下赵高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嬴政看着他。
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自己最信任的奴才。
他脸上的冰冷,慢慢散去。
取而代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抬起脚。
一步。
一步。
缓缓走到了赵高的面前。
他停下。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赵高跪在阴影里,身体抖如筛糠。
嬴政没有看他。
他只是看着远方的田野,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高。”
赵高身体一颤。
“念你跟随朕多年。”
嬴政顿了顿。
“朕,给你一个机会。”
他缓缓低下头,俯视着脚下这个卑微如蝼蚁的身影。
“若这竹简上所书,皆为构陷。”
那声音,很轻。
却象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赵高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你,可有证据,自证清白?”
赵高猛地抬起头。
他对上了嬴政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
只有一片,无尽的,漠然的虚空。
赵高的瞳孔,在这一刻,缩到了极致。
他知道。
自己完了。
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