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会稽郡。
项氏大宅,议事厅。
首座之上,项氏主君项梁,正用一块白布,缓缓擦拭着手中的青铜剑。
下方,十数名项氏内核人物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砰!”
大厅的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狠狠撞开。
一道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的身影,跟跄着冲了进来。
议事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来人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双膝一软。
“噗通!”
他重重跪倒在地,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而颤斗。
身上的伤口崩裂,殷红的血,迅速在光洁的地板上汇成一滩。
“庄……庄叔?”
一个年轻气盛的项氏子弟,认出了来人,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项庄!
楚地第一剑客!
项氏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此刻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剑客的风采,分明是一条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丧家之犬!
项庄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首座上的项梁。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吼声。
“主公!”
“属下无能!”
“刺杀……失败!”
七个字,如同七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啪!”
那名叫项冠的年轻子弟,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不可能!”
“一个八岁的小屁孩!庄叔你怎么可能失败?!”
项梁擦拭宝剑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剑客,此刻狼狈如狗的模样,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
项庄的身体剧烈地颤斗了一下。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无尽恐惧笼罩的夜晚。
“是……是陷阱。”
“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项冠怒道:“什么陷阱能困住庄叔你?咸阳的城卫军都是废物!”
“废物?”
项庄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笑。
“没错,城门口巡逻的卫兵,就是废物!”
“我只用了半刻钟,就找出了他们三个致命的破绽!”
“我杀了两个人,他们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项冠更是不解:“那为何还会失败?”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锦衣卫!”
项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癫狂。
“他们是穿着锦衣卫衣服的普通军士!是那个小鬼故意放在那里,让我杀的!”
“还有那个淳于越!”
“什么儒家脊梁!他就是一块挂在钩子上的肉!一个吊在城门口的灯笼!”
“那个小鬼……那个妖孽!”
“他从一开始,就在城楼上,等着我!”
“他在等我,自投罗网!”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一个坐在项庄身边的中年武将,皱起了眉。
“庄,就算是个陷阱,以你的剑术,想走也没人拦得住。”
“那嬴子夜身边,除了青龙,还能有谁?”
听到“青龙”两个字,项庄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缓缓抬起自己还在渗血的右手。
那只曾经能稳稳握住长剑,斩下无数头颅的手,此刻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我与他对了一招。”
他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三年前,在东郡,我与他死战,我中六剑,他身负七伤。”
“我们,平分秋色。”
项冠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傲然。
“庄叔威武!那青龙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项庄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项冠。
他将手中的断剑,“哐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你来看!”
“这就是‘不过如此’!”
众人凑上前去。
只见那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剑身上布满了米粒大小的缺口。
而最致命的,是剑尖处!
本该锋利无比的剑尖,竟诡异地向一侧弯曲,仿佛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折断!
“这……这是怎么回事?”
项庄惨笑一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没拔刀。”
“他只用了两根手指。”
“叮!”
项庄模仿着那个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声音。
“我的剑,就被他夹住了。”
“就这么,夹住了!”
“嘶——”
大厅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武将,都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两指断剑!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武功!
项庄的脸上,浮现出极致的恐惧和屈辱。
“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羞辱。”
“可我错了!”
“那个小鬼……那个妖孽……他坐在城楼上,离我不到十丈!”
“他一边看着我跟青龙厮杀,一边……”
项庄的声音开始颤斗,仿佛在回忆什么恐怖至极的场景。
“一边……在吃莲子羹!”
“他用白玉小碗,拿着金勺子,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还冲我笑!”
项庄学着赢子夜的语气,奶声奶气地开口,那声音却让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叔叔,你的剑怎么停了呀?’”
“‘是不喜欢本公子,还是没力气了?’”
“他还指着城门口的淳于越,问我……”
“‘叔叔,你觉得这个灯笼,亮不亮?’”
大厅里,落针可闻。
孩童天真的话语,与血腥残酷的现实,交织成一幅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画面。
那不是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魔鬼!
项庄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中满是劫后馀生的绝望。
“我逃了。”
“我用尽全力,逼退青龙,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我以为我能逃出去。”
“可是……”
“嗖!嗖!嗖!”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划破夜空的风声。
“城楼下面,街道两旁的阴影里,几百个火把,同时亮起!”
“把整个城门照得亮如白昼!”
“几百架已经上弦的劲弩,全部对准了我!”
“那不是一场刺杀!”
项庄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那是一场围猎!一场为我一个人准备的,盛大的围猎!”
“如果不是我用了主公您赐的‘铁火雷’,我现在……已经是一具被射成筛子的尸体了!”
“砰!”
年轻的项冠再次拍案而起,双眼赤红。
“欺人太甚!”
“主公!给我三千兵马!我现在就杀去咸阳!踏平他的麒麟殿!把那个小杂种的脑袋拧下来!”
“住口!”
坐在项梁身侧,一直沉默的老成持重的项伯,猛地呵斥道。
他死死拉住冲动的项冠,脸色惨白。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这明显是对方的阳谋!他就是想激我们去!你现在带人去,就是送死!”
“我……”
项冠被噎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厅内,争吵声再起。
就在这时。
“都闭嘴。”
项梁缓缓站起了身。
他没有理会争吵的众人,而是亲自走下台阶,扶起了地上狼狈不堪的项庄。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项庄腰侧那深可见骨的刀伤。
又捡起了地上那柄断剑,仔细端详着剑尖的断口。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羞辱。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许久。
他走到大厅中央悬挂的巨大地图前。
目光,落在了地图最中心那个点上——咸阳。
他看着那个位置,对所有人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那声音,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他不是在防备我们。”
“他是在……邀请我们。”
项冠和众人皆是不解。
“邀请我们?”
项冠忍不住追问。
“邀请我们做什么?!”
项梁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大厅里,自己这些引以为傲的项氏子弟。
声音嘶哑而又苦涩,一字一顿地说道:
“邀请我们……”
“去叫上所有的朋友。”
“然后……”
“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