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务处内陷入了诡异般的寂静。
所有假装在忙碌的门客们都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大摇大摆,坐在首席位置的少年。
在方才,这群门客们还觉得这位新来的门客很识趣,被这般冷落也不生气,可没想到,他们不给座位,人家直奔首席去了。
“小李先生。”门客中,一名中年人皱眉道,“那是首席的位置,你坐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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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夷不搭理他,随手拿了本书翻看起来。
“李先生。”
又一人沉声,站了起来,丢下手中的笔,不悦道:“你莫要装作听不见,既然来了王府,就要守王府的规矩。你年少,我等可不与你计较,但你霸占了首席的座席,我等可没法装看不见。
李明夷有些不耐烦地放下书本,冷冷地盯着众人:“都有谁对我有意见?”
见他这副脸孔,顿时,又有七八名门客站了起来:“你这少年什么语气?我等是为你好。”
有了人带头,越来越多的门客起身,添加讨伐大军,一名老者训斥道:“好不懂事,也不知这等人殿下如何将他放进来的。
,“呵,许是殿下耳根子软,受到蒙蔽。”有人轻笑。
“小李先生,听句劝,我等也是为你好。”
几名门客你一言,我一句,彻底不装了。
发难的这撮人都是海先生的“嫡系”,早已得到叮嘱,说要给新来的下马威,目的么,无非是担心地位受损。
其馀的门客虽并非唯海先生马首是瞻,但也犯不上得罪首席,所以被动配合着。
李明夷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冷眼等几个人轮番表演完,这才似笑非笑:“说完了?”
无人回应。
“那就该轮到我了,”李明夷面无表情地说,目光逡巡了下,先落在了发难的几人中,那名曾阻拦自己的中年门客脸上,说道:“方思明,止水县人氏,幼年聪颖,其父与乡党联手,替你捉刀代笔,伪造诗文,鼓吹乃是神童,以此攀附县令,为其提供政绩”,可惜,你进了府城后,年龄渐长,纸包不住火,渐渐暴露平庸,后被府城书院山长劝退,你却将此事包装编造为书院嫉贤妒能————后经同乡好友海先生推举,入了赵家二公子麾下,如今成了王府门客。”
方思明面色骤变,如同被当街扒光衣服,感受着其馀门客诧异的目光,应激反驳:“你————一派胡言!”
李明夷没搭理他,又找到第二张熟悉的老人面孔,说道:“王德发,川西人氏,年轻时曾经连续科考九次,落榜九次,沦为家乡笑柄,后经高人指点,大彻大悟,改名换姓,去了奉宁府发展,通过贿赂,让几位小有名气的儒林名家联名吹捧,将你塑造为了隐士一样的人物。
甚至一度引来了当时还是大将军的陛下的关注,但你怕露馅,托病不出,连赵家大公子也怕糊弄不住,最终选择了彼时年幼,刚开始招募门客的二公子。
这些年随着门客日渐增长,你如芒在背,好在你入门早,所以大可以只做“管理”,而不做实务,竟然给你优哉游哉,装到了现在。”
名为王德发的老门客大惊失色,脸庞骤然涨红,怒斥:“黄口小儿,当真————”
一众门客愕然,其中不少人更是面露鄙夷,甚而恼怒,似都曾被这老登骗过。
李明夷目光又选中了一名年轻的门客,后者心中一突,却是主动开口:“李先生也是要打我的假么?”
李明夷摇摇头:“孙仲林,你是近一年才添加王爷麾下,在学识上的确不曾作假,也的确有几分本领————不过么,恩,让我想想,你是不是私下与一个叫翠珠的有夫之————”
恩?周围门客们刷地又目光炯炯看向他。
孙仲林骇然变色,大声道:“小李先生!慎言!”
李明夷微微一笑,目光挪开,继续在人群中点了一两个人,这回,他更只是刚说出几个字,对方就急忙打断,眼中甚至带着请求,要他别说了。
被如此公开地扒光底细,无异于社死。
而李明夷也没死抓着不放,谁打断,他就换个人。
到后来他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避如蛇蝎,如潮水般退去,低头埋首,活象是将头塞进沙子里的鸵鸟,又象是上课时候,面临班主任提问的学生————
不过,最恰当的形容词,大概只有一个:
阎王点卯!!
李明夷笑了,这世上有本事,且愿意做门客的,本就有限。
最有本事与次一等的人才,又被颂帝和太子先后瓜分,落在滕王手里的,质量可想而知。
况且,因门客数目众多,实在太适合滥芋充数了,所以难免引来钻营之辈,这种人,黑历史简直不要太多。
李明夷掌握的黑料,其实很有限,只知道这群人里个别几人的根底,比如方思明、王德发————因为后来他们身份败露,一度成为笑谈。
不过,这群人却不知道,李明夷究竟掌握着多少人见不得光的事。
所以,他先揪出几个最了解的,当众扒光,之后就好办了,甚至都不用点名,眼神对上,对方就未战先怯了。
于是,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在阎王点卯的恐怖压力下,大多数门客轰然四散,乖乖回了工位,不敢冒头。
几个海先生嫡系,要么已经社死,试图狡辩,要么已不敢再战。
局势逆转。
“当然,你们或许不承认。不过,你们不妨想一想,在下如何会知道你们的丑事?殿下又为何派我过来?”李明夷最后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话。
霎时间,馀下几人也面色数变,能钻营到这里的,或许没有真才实学,但绝对没有蠢货。
闻弦音知雅意,立即脑补出了真相:
只怕,是殿下早已查清了他们的根底。而这位少年门客,更近乎于“钦差”。
李明夷睫毛垂下,慢吞吞捡起桌上书本,头也不抬地道:“殿下仁厚,有些事不想闹得太难看,毕竟你们出了丑,殿下也面上无光。
所以,诸位回去想一想,该如何做,是走是留,想必不用在下多嘴。”
绝杀!
“噗通!”
老门客一屁股跌坐下来。
中年门客先是面无血色,继而苦涩摇头,已萌生主动请辞的想法。
年轻门客表情亦有变化,最终叹息一声,竟是拱手作揖:“李先生教训的是,我等,受教了。”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都忙自己的吧。”李明夷头也不抬地摆摆手。
数十名门客悉数归位,再无一人冒头,而许多未被点名的,或是庆幸,或是感叹。
也有少数聪明人,看出了点什么,不由感慨这位小先生的手段高明。
出云别院。
海先生出门后,在别院中绕了一圈,很快返回总务处外头,在墙根下耐心等待。
“姓李的不好对付,但终归是少年心气,哪怕有些手段,可终归稚嫩。老王他们只需出手,若能挑起此人火气,今天的事就算成了一大半。”
海先生缓缓捋着八字胡,眼中精光四射,思忖着:“今日又恰逢杨、徐二位在府中做客,要不要我派人去通报?将事闹大一些?不————我终归是首席,若如此刻意,王爷或看不出,可那昭庆殿下眼里不揉沙子,只怕要弄巧成拙————
罢了,今日只杀一杀你的威风,若你识趣些还好。若是不识趣,自己要闹大,就不关本首席的事了。”
这时候,海先生隐约听到,总务处内传来争吵声,似乎不少人在大声指责。
他心中一喜,没有轻举妄动,又等了会,可惜争吵声没有变大,很快又安静下来。
他皱了皱眉,深吸口气,板起脸来,脚步匆匆地奔向总务处,略显粗暴地推开大门,口中道:“我就离开一会,怎么回事?远远都听见这边喧闹————”
嘎—
海先生的台词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见,总务处内,几十名门客安静地办公,一个个头也不抬,连往日摸鱼的都看不见。
认真的样子,好象在故意表现勤奋一样。
而李明夷则悠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正翻阅书册。
“海首席?”李明夷困惑地抬起头,道:“我们这一直很安静啊,你是不是听错了?”
见海先生发怔。
李明夷又看了眼前头几十名门客,问道:“诸位,你们告诉海首席,刚才有喧闹吗?”
一众门客齐刷刷抬起头,摇头:“没有!”
海先生:???
不是,你们怎么这么听他的话?我才是首席啊!
“呵呵,海首席听见了吧。”李明夷笑吟吟的样子,特人畜无害,“我们一直很安静的。”
海先生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妙预感,尤其是当他看向几名亲信,却没有得到反馈后。
他转回头,僵笑了下:“或许是我听错了吧,不过李先生啊,你怎么坐在我的位置?殿下虽器重你,但这里的首席该是我吧?”
李明夷“哦”了声,淡淡道:“我觉得我更适合做首席,诸位说呢?”
一众门客齐刷刷点头:“适合!”
海先生:“————”
这时候,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熊飞去而复返,感受着屋内古怪的氛围,愣了愣,说道:“李先生,海先生,殿下唤你们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