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佛寺内,呈现出了极诡异的一幕。
偌大的前殿中央空出一片,而人们聚集在四周,看向殿前并肩跪着,烧香的少男少女。
秦幼卿很意外。
没想到再次见到这个当初在怡茶坊外,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竟是在这个地方。
是巧合?还是对方也是跟着自己行踪而来?
她不确定。
而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李明夷已经三拜结束,旁若无人地站起身,将香烛丢进鼎里。
秦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以至于慢了一拍,想到身后那些目光的注视,她忙也站起身,一样走过去,将散发袅袅青烟的黄香抛入鼎中。
而这时候,李明夷也好似看了她一眼,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迈步直往下一重佛殿走去了。
点头什么意思?
秦幼卿好奇心大起,觉得有点摸不透这人的路数。
但归根结底,大家都是香客,对方不干扰自己,自己也没道理去在意这人。
念及此,秦幼卿便是释然了,莲步轻移,白裙在冷风中扰乱了青烟,也朝下一重殿宇走去。
知客僧、平庸婢女、十几名禁军甲士紧随其后。
而后,四周的普通百姓们才松了口气,低声交头接耳起来,猜测着这对少男少女的身份。
第二重院子。
这次是李明夷率先跪下上香,一如既往的虔诚。
秦幼卿尤豫了下,觉得自己更没有避嫌的道理,便也跪下,二人仍旧没有交谈,而是神态庄严地上香祈祷。
片刻后,二人近乎同时起身,走向第三重佛殿。
在某种无需言语,但又生发于彼此心中的“较劲”的奇异心态下,这次两人上香的动作几乎重叠起来,竟有点整齐划一起来。
二人一起跪下,一起高举黄香,一起闭目拜三拜。
知客僧饶有兴趣地站在二人身旁,忽然觉得,佛经中所谓的“善男信女”,大概就是这样吧。
而黑胖婢女则眼神怪异,总觉得这一幕有点别扭,跟一对新人拜堂成亲似的————
连带着她看向那名知客僧也不顺眼起来,觉得这和尚杵在呢,和拜堂时候的“司仪”似得————
李明夷并不知道旁人的想法,他有点无奈。
之前急着跨步上前,一定程度上是机会一闪即逝,因为若当时不上来,那等秦幼卿上香起身,他再上去,就晚了。
可等上第一炷香时,他就意识到,在后头一群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很难与秦幼卿说话。
因此,他一边祈福,一边发愁怎么找机会,而且自己是要一座座佛依次拜过去的。秦幼卿若中途停下怎么整?
自己也停下?
那是不是太刻意?
好在,不知是无形中的较劲,还是身旁的少女同样虔诚。
二人竟当真,一路从第一座佛殿,拜到了最后一座。
直到一股熟悉的,无形而玄妙的力量降临在身上,buff生效,李明夷才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正琢磨如何开口搭讪,才能显得合理。
忽然,一个光头格外大的,穿着衲衣的小沙弥从拐角走出,来到二人身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他先看向秦幼卿:“秦施主,我家住持已在禅房中等侯,由我引您前往。”
秦幼卿颔首。
“大头”又看向李明夷,小和尚表情古怪道:“这位施主,我家住持已洞悉施主到来,也请施主一同前往,探讨佛经探佚”
秦幼卿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幸运加成起效这么快的吗?总觉得不大对劲啊——李明夷也愣了下,但脸上显露出谦卑荣幸的样子:“法师竟还记得我,在下荣幸之至。”
“请吧。”大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然后看了眼要跟上来的婢女和禁卫甲士,皱起眉头,不悦道:“鉴贞法师可没邀请旁人,你们在这等着就是。”
“这————”甲士们迟疑。
知客僧在一旁笑呵呵道:“放心,鉴贞住持与秦施主乃旧识,住持坐镇神龙寺,更不会有意外。”
平庸婢女扬起眉毛,她可没那么好糊弄。
秦幼卿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我去拜见法师,你在这里等就好。”
“是。”婢女收起眉宇间的桀骜,躬声道。
大头哼了一声,转身迈着四方步,将李明夷与秦幼卿领着朝后殿的一间清幽的禅房走去。
很快,三人来到一间门前栽种梅花的禅房外,大头隔着门道:“住持,人带来了。”
禅房门无声无息,好似被一双无形大手推开了:“呵呵,外头天寒,二位进来坐吧。”
李明夷与秦幼卿同时深吸口气,神态躬敬地走了进去,禅房的门也自行关闭o
二人视野之中,是一间贯彻了“极简风”的静室,地面铺着松木的暖色地板。
——
地板尽头,地面抬高出一个寸许高的台子,铺着羊毛地毯,一袭黑色僧衣的鉴贞法师,正盘膝端坐着,在他身后,粉白的墙壁上,只写了一个硕大的“佛”字,仔细端详,那佛字的笔画仿佛是活的,在微微流动着。
除此之外,屋内只有鉴贞身前的一张竹制矮桌,两个准备好的蒲团。
鉴贞微笑着看向二人,老和尚容貌端正,五官和谐,两条眉毛极黑,极浓密,搭配清澈如孩童的双眸,漆黑的几缕长须,古铜色,略显松弛的肌肤,予人一种亲切自然的气质。
仿佛与整座寺院融为一体,李明夷知道,这是大宗师效法天地才有的变化。
“呵呵,老衲今晨睡醒,便觉有友人将登门,不想竟还是两位小友。”鉴贞笑呵呵道。
与上次公开讲经时相比,少了一份威严,更象是长辈在说话。
秦幼卿盈盈一拜,礼仪端庄,柔声笑道:“晚辈幼卿,见过法师。替家父向法师问好。”
鉴贞淡笑道:“公主殿下出落的也愈发光彩照人。老衲上次见你时,还是在大胤,彼时你还没这样大。时光催人老啊。”
李明夷也拱手行礼:“晚辈见过法师,不想获此殊荣,再见法师。”
鉴贞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笑道:“上次小友所述佛经,老衲记忆犹新,这些日子反复想来,只觉别有一番天地,故而想与小施主探讨一番学问。”
李明夷徨恐道:“晚辈何德何能————”
鉴贞摆摆手,打断他,招呼二人坐下说话。
秦幼卿这时候方才面露奇异:“法师,你认识这位公子?”
李明夷总觉得这老和尚是故意的,但事已至此,他索性主动笑道:“在下李明夷,见过————”
他突然有点卡壳,不知如何称呼才好。
叫皇后娘娘?她并未真正成婚,叫殿下?也不大合适,关键自己与她还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这就尤为叫不出口了。
秦幼卿自嘲一笑,说道:“你非胤人,南周皇室也已复灭,李公子愿意的话,以姑娘称呼即可。”
这合适吗————李明夷从善如流:“见过秦姑娘。我与鉴贞法师,也只有一面之缘————”
接着,他三言两语,将自己上回来上香,意外参与讲经的事,简略说了下。
秦幼卿眸中透出异色,没料到这个昭庆公主身旁的随从,竟在佛理上,亦有不俗见解。
恩————如此说来,对方今日出现在护国寺,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原来如此。”秦幼卿点点头。
她与不熟的外人,并不喜欢多说话,是个很娴雅安静的性子。
鉴贞笑了笑,身为主人,主动开口,与二人攀谈起来,先问了问秦幼卿如今处境,可还习惯,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秦幼卿便坦然相告,倒是侧面让李明夷知道了她如今境况。
恩,看样子短时间还算安全,有胤朝公主的身份在,基本的礼遇仍是能保障的。
之后,鉴贞又看向李明夷,从上回的佛经原文聊开去。
李明夷对此所知不多,但他是个挂逼,尤其上辈子他也玩过一个和尚的身份,知道不少佛经中的典故,和“残缺”。
闲聊之际,随意抛出一句、两句,竟与鉴贞聊的有来有回,令旁观的秦幼卿愈发惊讶。
到后来,秦幼卿也参与了讨论。
李明夷知道,秦幼卿喜读书,在大胤时,大部分时光埋首于皇室藏书库中,说一句通读天下全书太夸张,但只论纸面学问,学识储备,便是大胤的“守藏室”之官都曾感慨,自愧不如。
只是以往,这只是纸面上的一句设置。
此刻交谈起来,李明夷才真切感受到这少女学识之广,洞见之深,令人惊叹。
“呵呵,老衲茶水喝多了,失陪片刻。”
鉴贞忽然起身,表示出要去茅厕的意图。
只见他轻轻迈步,人凭空消失不见。
不是————真的假的,你一个大宗师,连尿都憋不住吗?李明夷看着老和尚逃之夭夭,有些傻眼。
他愈发怀疑,这老秃驴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故意的。
念头百转间,这安静的禅房内,就只剩下了孤男寡女。
几乎是下意识的,二人同时将蒲团往远挪了挪,从并肩,转为了隔着桌子对坐。
沉默。
没人吭声。
李明夷在想,自己该说点什么。他并不打算自曝身份,何况秦幼卿短时间内,还没有面临危险。而自己现如今,也没有能力将她救出来。
还不如先住在宫里。
可若不说这个,那说什么?纵横朝堂的小李先生,罕见地有点词穷。
而一袭白衣,黑发如瀑的秦幼卿看着对面少年干净的脸孔,同样不知在想什么。
但她终归是更有教养,觉得有责任不冷场,于是这位景平皇后,歪着头想了想,面朝景平皇帝,说道:“我听过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