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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且散烽烟抚瑶琴(1 / 1)

紧接上回,大军行进在通往长安的官道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简宇一身银甲,策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看似平静,但若细看,其眼底深处,似乎比平日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名为“归心似箭”的急切。

几日前,史阿自长安疾驰而至,带来的天大喜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层巨浪。蔡琰平安产子,貂蝉确定有孕,泰山蔡邕更是连名字都已取好——“承”、“昭”,简承、简昭。这消息让简宇几乎当场便要抛下一切,策马狂奔回长安,亲眼看看自己的骨血,抱抱为自己辛劳的妻子。

然而,他终究是简宇。是平定乱世、肩负万民的丞相。狂喜之后,是迅速冷却的理智。大军得胜凯旋,主帅若因私事而失态疾行,不仅会动摇军心,更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猜测和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动与思念,强行按捺下去,重新化作山岳般的沉稳。他以最平常、最沉稳的行军速度,下令班师。这稳重的姿态,反而安抚了将士,也让回程一路顺畅,未生波澜。

长安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由模糊的线条,化为真切可感的巨大存在。时值初冬,天空是那种带着些许灰调的、高远的蓝,阳光明亮却没有什么暖意,将这座天下雄城的青灰色城墙映照得格外肃穆、苍凉。城楼上旌旗猎猎,守军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寒光。城门洞开,远远望去,宛如巨兽沉默的口。

而在那巨大的城门之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旌旗如林,仪仗鲜明,文武百官按照品级肃然而立,绯色、紫色的官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略带紧绷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外官道的尽头,等待着那支得胜凯旋的军队,以及那位权倾天下的丞相。

百官的最前方,天子銮驾已然摆开。年轻的皇帝刘协,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端坐在装饰华丽的御辇之上。这身象征无上权力的服饰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多么威严,反而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肩膀显得有些塌陷,仿佛那身沉重的礼服不是荣耀,而是某种难以言说的负荷。

他面色有些苍白,是那种久居深宫、少见阳光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细线。双手无意识地放在冰冷的御座扶手上,指尖轻轻敲打着鎏金雕花,透露出内心的不宁。冕冠前后垂下的玉旒遮挡了他大半视线,也给他与外界之间隔开了一道朦胧的屏障。

透过这层屏障,他能看见远处扬起的烟尘,能听见百官压抑的呼吸,更能感受到那无形中笼罩在整个场地上空的、沉甸甸的威压——那并非来自礼仪规制,而是来自于那个即将归来的人。

“陛下,”一个温和、低缓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关切,“晨间风大,您披上这件裘衣吧,以免着了风寒。” 说话的是大长秋兰平。他面白无须,脸上总带着那种仿佛用尺子量过的、谦卑而恭顺的微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精明与城府。他微微弓着身,动作轻柔地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披在刘协略显瘦削的肩上。

刘协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没有拒绝。他确实感到一阵寒意,但这寒意不仅来自天气。他微微侧头,目光透过玉旒的缝隙,落在兰平那低眉顺眼的脸上。

这个宦官,是简宇诛董、长安易手、血流成河的混乱中,陪伴在他身边、救过他性命、又在他最惶恐无依时,将他带到简宇面前的“忠仆”。

兰平从不与他谈论国事朝政,除非刘协问起,他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丞相正在处理”、“丞相自有主张”。他做的,是搜罗天下奇珍、安排妙龄舞姬、进献醇酒美食,是想方设法让刘协的日子过得舒坦、安逸。

当刘协为堆积如山的奏章、争论不休的朝臣、乃至各地传来的战报而焦虑、愤怒、夜不能寐时,兰平总会适时地出现,用他那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调劝慰:“陛下,您是天之子,何须为这些俗务劳神?丞相乃国之柱石,忠心体国,自会为您分忧。您看,自丞相辅政以来,长安不是安稳了吗?您只需保重龙体,享这太平清福便是了。”

一开始,刘协是抗拒的,是愤怒的。他痛斥兰平是要让他成为昏君,是简宇的走狗。但兰平从不争辩,只是跪地请罪,然后一如既往地“伺候”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兰平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在对比了董卓的残暴与简宇表面上的“礼遇”后,一种可怕的麻木感,混合着奇异的轻松,开始在刘协心底滋生。

是啊,批阅奏章是何等枯燥烦闷,与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周旋是何等心力交瘁,听到各地叛乱、饥荒、兵祸的消息又是何等无助与恐惧……而将这些都交给“能干”的简宇,自己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现,接受朝拜,享受锦衣玉食,欣赏曼妙歌舞……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他开始为自己找理由:简宇至少没有像董卓那样公然弑君、秽乱宫廷;简宇至少表面上对他执臣子礼;简宇至少将长安治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有安稳日子过……

他甚至开始觉得,兰平说得对,自己何必去操那份心?做个“享福”的天子,不好吗?

此刻,站在这里迎接简宇凯旋,刘协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对这位权臣根深蒂固的畏惧,有对自己这种“认命”心态的羞耻与不甘,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近乎依赖的忐忑,以及事成定局后的茫然轻松。

他害怕简宇归来后会不会有新的变化,会不会打破目前这种“舒适”的平衡,但又隐隐觉得,或许不会,毕竟简宇一直“做得很好”。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坐立不安。

“陛下,丞相大军将至。”兰平再次低声提醒,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您只需如常慰劳即可。丞相乃明理之人,必能体察陛下关爱臣下之心。”

刘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脊背,试图在那沉重的衮服下,找回一点天子的威仪。然而,这努力在周遭无形的压力下,显得如此苍白。

“来了!”前方传来压抑的低呼。

刘协精神一振,透过晃动的玉旒,望向官道尽头。烟尘起处,旋旗招展,一支沉默而肃杀的军队如同钢铁洪流,缓缓逼近。最前方那杆猎猎作响的“简”字大纛,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他的心头。大纛之下,那一人一马,银甲玄氅,即使隔得尚远,那股渊渟岳峙、掌控一切的气场已然扑面而来。

刘协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手心渗出冰凉的汗水。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兰平,兰平回以一个鼓励的、安心的眼神,微微颔首。这微妙的眼神交流,仿佛给了刘协一点支撑。

大军停下,鸦雀无声。那个身影下马,稳步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刘协的心弦上。衮服下的身体微微绷紧。

终于,那人在十步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臣,简宇,奉旨征讨不臣,今已平定青徐,收服曹操,凯旋还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礼仪无可挑剔。刘协张了张嘴,事先预备好的说辞在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镇定,按照兰平反复叮嘱的,用尽量平稳、带着适当“君恩”的语气开口,声音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丞……丞相平身。丞相远征劳苦,扫清寰宇,安定社稷,朕心……甚慰。今日得见丞相凯旋,实乃国家之幸,万民之福。”

他说完了,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没什么差错。他甚至在说完后,下意识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潜意识里想要表达“亲近”和“肯定”的意图,而非端坐受礼的帝王威严。

简宇道谢起身。当他抬起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来时,刘协的心又提了起来。那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穿透玉旒,直视他的内心。刘协感到一阵心虚,但他努力保持着镇定,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冕旒的遮挡下可能并不明显。

简宇接下来的回话,一如既往的谦恭,将功劳归于“陛下洪福”和“将士用命”。刘协听着这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套话,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些。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好。他不需要自己做任何决定,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只需要接受这份“忠诚”,然后给予“嘉奖”即可。

当简宇提到“逆首曹操感念天恩,已然归顺”时,刘协心中甚至掠过一丝奇异的、与有荣焉的感觉。看,连曹操那样的大敌都归顺了,这天下,果然还是在“朕”的统御之下,在简丞相的辅佐下,重归安宁。这个认知,让他那份“认命”的轻松感,又加深了一分。

“陛下亲迎,臣愧不敢当。城外风大,请陛下回銮。诸般事宜,容臣稍后入宫详禀。”简宇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刘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轻松回应:“如此甚好。丞相一路辛苦,也请早些回府歇息。”

他说话时,语气自然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讨好”的意味,仿佛这不是君王对臣子的赏赐,而是朋友间的接风。说完,他看向兰平,眼神带着询问,仿佛在确认自己这样说是否合适。

兰平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眼中带着赞许。

刘协心中大定,仿佛得到了某种认可。他转向简宇,语气更自然了些:“那……朕便先回宫了。丞相请自便。”

“臣,恭送陛下。”简宇再次躬身。

刘协在兰平的搀扶下,缓缓坐回御辇。銮驾启动,向着那幽深的城门洞驶去。坐在微微摇晃的御辇上,刘协透过玉旒,回望了一眼那个依旧站在原地、身影挺拔如松的银甲丞相,心中百味杂陈。

畏惧、依赖、轻松、茫然、一丝残留的不甘,以及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后的疲惫的安宁,交织在一起。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作了内心深处一声无人听见的、长长的叹息。他靠向柔软的靠垫,闭上了眼睛。罢了,就这样吧。至少,眼下的安宁,是真的。

直到天子的队伍完全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简宇才缓缓直起身。他脸上那副属于权臣的沉稳恭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归心似箭的灼热。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多看身后肃立的军队一眼,利落地转身,对身旁的心腹快速交代了几句,便一把抓过“追风”的缰绳,翻身上马。

“回府!”

他低喝一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迫切。“追风”长嘶,撒开四蹄,如一道白色闪电,掠过肃立的军阵,向着城内疾驰而去。马蹄声急,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骏马“追风”的四蹄急促地踏在长安城宽阔而空旷的青石板御道上,蹄铁与石板的清脆撞击声在略显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响亮,一声声,仿佛直接敲在简宇的心弦上。街道两旁,商铺早早关门,行人寥落,偶有百姓在窗后窥见那疾驰而过、风尘仆仆的身影,认出是丞相座驾,无不惊惶低头,不敢直视。此刻的长安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主宰者归来后的第一缕意志。

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如同一块巨大的墨玉,沉默地矗立着。当“追风”如一阵旋风般冲到门前,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嘶鸣时,那沉重的门扉仿佛得到了感应,从内而外被迅速拉开。

早已得到通报、等候多时的仆从们如潮水般涌出,在管家简忠的带领下,黑压压跪倒一片,从门口的石阶一直蔓延到前院的影壁前。他们深深俯首,额头触地,齐声高呼:“恭迎丞相凯旋!恭迎丞相回府!”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训练有素的敬畏与激动,在空旷的府门前回荡。

“都起来吧。”简宇的声音从马上传来,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更有一丝几乎无法压抑的急切。他甚至没有下马,只是勒住缰绳,目光如电,瞬间扫过众人,在那张张熟悉的脸上确认了府中平安无事后,便不再停留。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因急切而略显仓促,沾满征尘的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

他将缰绳随手抛给迎上来的、激动得手足无措的马夫阿贵,甚至来不及解下肩上那件象征着他赫赫战功、此刻却只觉累赘的大氅,脚步毫不停顿,径直朝着内院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镶铁的靴跟踏在光洁如镜的甬道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嗒嗒”声,与他胸腔内那颗因渴望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鸣。他无视了沿途躬身行礼的每一个人,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方向——清漪院。

穿过戒备森严、甲士林立的二门,绕过影壁上镌刻的、此刻无心欣赏的瑞兽图案,走过那架着他曾与蔡琰月下对弈的石亭,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书墨与兰草清香的、独属于内院的气息,终于取代了外间的风尘与肃杀,温柔地包裹了他。

然而,在这熟悉的香气中,又隐隐约约掺杂了一丝新的、令人心尖发颤的气息——是淡淡的、清苦的药香,以及一种更加柔软、更加甜暖的、仿佛新雪混合着乳脂的、属于新生婴儿的独特奶香。这气息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几分。

清漪院的门庭近在眼前。院中那几竿湘妃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两名原本侍立在院门两侧、穿着素净比甲的小丫鬟,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一抬眼看到疾步而来的简宇,顿时惊得花容失色,慌忙屈膝就要行礼,口中“丞……”字刚出口一半。

“嘘——” 简宇已至近前,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眼神凌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两个小丫鬟立刻噤声,死死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用激动又惶恐的眼神望着他。简宇不再理会她们,他的全部心神,已然被那扇虚掩着的、透出昏黄温暖灯光的房门所吸引。

他停在门前,胸膛微微起伏。一路疾驰的燥热,与此刻近乡情怯般的悸动交织在一起。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药香与乳香的气息更加清晰,直入肺腑,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的疲惫与焦躁,却又激起了更深沉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渴望与柔情。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停顿了一瞬,然后,用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力道,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极轻的、老木门轴转动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室内光线柔和。窗扉半掩,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晚霞余晖,透过茜纱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清雅宁和的气息,与那股新生命特有的、甜暖的奶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氛围。绕过那座绣着岁寒三友的紫檀木座屏,内室的情景便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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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步床宽大而精致,垂着水绿色的鲛绡帐,此刻帐幔被银钩轻轻挽起。蔡琰正半倚在堆叠得高高的、绣着并蒂莲的锦缎靠枕上,身上盖着一床月白色的软绸薄被。

她似乎刚刚结束一场小憩,或是正在凝视什么,乌黑如云的长发并未如往常般绾成精致的发髻,只是松松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产后略显苍白消瘦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柔弱与疲惫,但眉宇间却氤氲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母亲的宁静与满足的光辉。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柔得能滴出水来,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边并排放置的两个小小的、铺着柔软锦垫的摇篮。夕阳的余晖恰好洒在她的侧脸和摇篮上,给她苍白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也让她专注的侧影美得惊心动魄,却又脆弱得让人心颤。

或许是开门的声音,或许是那一道忽然侵入的光影,蔡琰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过于美好的梦中被惊扰。她有些茫然地、缓缓地转过头,望向门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室内一切细微的声响——香炉里檀香燃烧的噼啪声,窗外竹叶的沙沙声,甚至两人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蔡琰那双总是蕴着书卷气、清澈而略带清冷的秋水眸子,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先是凝固了,仿佛不敢相信映入眼帘的景象。随即,那凝固的平静如同被投石击碎的冰面,迅速龟裂、崩塌,震惊、狂喜、难以置信、长久思念累积的委屈、生产时独自面对的恐惧与后怕……

无数种激烈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与克制。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争先恐后地从她眼眶中滚落,划过苍白的面颊,留下晶莹的痕迹,滴滴答答,落在胸前月白色的寝衣上,迅速洇开深色的、令人心碎的水渍。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唤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却被巨大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只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哽咽:“夫……君……?”

这一声,气若游丝,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地刺穿了简宇强自镇定的外壳。所有在战场上淬炼出的铁石心肠,所有在朝堂上磨砺出的沉稳面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内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部分。

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甚至带倒了旁边一张小巧的梨花木圆凳,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但他浑然未觉。他单膝跪倒在脚踏上,这个姿势让他刚好能与倚在床上的蔡琰平视。他伸出双手,有些颤抖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那双放在锦被外、冰凉而微微战栗的手。

“昭姬……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仿佛粗粝的沙石磨过喉咙,带着日夜兼程的疲惫,更带着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与心痛。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苍白,消瘦,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唇上血色淡得几乎透明,只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亮得惊人,盛满了他的倒影。

生产定然耗尽了她的心力,而这数月分离,独守空闺,担惊受怕,她又承受了多少?想到这里,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得生疼。他抬起一只手,指腹因常年握剑执笔而带着薄茧,动作却笨拙而又极致轻柔地,去擦拭她脸上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那滚烫的湿意灼烧着他的指尖,更灼烧着他的心。

“对不起……昭姬,对不住……我回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滚冲撞,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无力的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悔恨。

蔡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思念、委屈、生产的痛楚、初为人母的惶恐与喜悦,全部化作泪水倾泻出来。她摇着头,散乱的黑发随着动作拂过苍白的脸颊,想说话,却泣不成声,只是反手更用力地、死死地攥住他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又仿佛要透过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眼前之人并非梦境幻影。

好半晌,剧烈的抽噎才渐渐平复,她终于能断续地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不……不苦……能看到夫君……平安归来,琰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她抬起泪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风尘仆仆、下颌冒出青茬、却写满关切与痛惜的脸,那眼中是全然的信赖与毫无保留的爱恋:“能为夫君诞下孩儿,延续血脉,是琰的福分……是琰……心甘情愿的……只要你们平安……”

她的话语轻柔如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缓缓拂过简宇心中最酸涩疼痛的角落。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奔涌的情感,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俯身上前,伸出双臂,将那具单薄得令人心碎、犹自微微颤抖的身躯,连同覆盖着的柔软薄被一起,小心翼翼地、却又用尽全力地拥入怀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仿佛怀抱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蔡琰先是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巢的倦鸟,全身的力气瞬间抽离,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倚靠进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沾染着尘土与淡淡汗味、却让她无比安心的衣襟里,双手环抱住他精壮的腰身,不再压抑,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不再是之前那种破碎的哽咽,而是积蓄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闷闷的、令人心碎的呜咽,肩膀在他的怀中剧烈地耸动着。

这个拥抱,跨越了数月分离的时光,跨越了尸山血海的战场与弥漫着药香和血气的产房,将所有的思念、担忧、后怕、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深入骨髓的爱恋,都融入了彼此紧密相贴的、毫无缝隙的温度与心跳之中。

简宇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躯的瘦削与微微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淡淡馨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更能感受到那份毫无保留的交付与依赖。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的,是她身上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与那新生命带来的、甜暖的乳香。

这一刻,外间所有的喧嚣、权谋、征战、责任,仿佛都远去了。他漂泊征战、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此刻,重重地落下,找到了唯一的、温暖的归处。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只有怀中人儿的哭泣声渐渐低微,最终化为轻微的抽噎。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室内光线暗了下来,角落里的铜灯不知何时已被悄无声息进来的侍女点燃,跳动着温暖昏黄的光晕。

简宇微微松开手臂,双手捧起蔡琰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指腹极其温柔地、一遍遍拭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仿佛要抹去她所有受过的苦。他的目光深邃如夜海,此刻却盛满了足以将人溺毙的温柔与痛惜。然后,他缓缓地、珍而重之地,低下头,吻上了她犹带咸涩泪水、微微红肿的唇。

这个吻,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触碰,带着无尽的怜惜、补偿与失而复得的战栗。随即,仿佛干涸的土地逢遇甘霖,又似离群的孤雁重归伴侣,两人的气息迅速交融,唇齿相依,诉说着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的万一。

分离的苦涩与思念,重逢的狂喜与庆幸,独自生产的恐惧与痛楚,新生命降临的奇迹与欢欣,对未来的无尽期许与承诺……所有激烈而复杂的情感,都融化在这个漫长、深入、几乎令人窒息的吻中。

蔡琰起初生涩地回应着,很快便沉溺其中,双臂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指尖插入他略显凌乱的发间。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仿佛一幅静谧而深刻的剪影。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天地,星辰悄然浮现,无声地见证着这间温暖室内,历经生死别离后最深情的缱绻。

良久,唇分。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呼吸交织,都有些急促。蔡琰苍白的脸上染上了动人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如同倒映了星河的春水,羞涩、幸福与满满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简宇的拇指轻轻抚过她微肿的、泛着水泽的唇瓣,眼中是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浓情。

“孩子……”蔡琰忽然从这令人沉醉的迷离中惊醒,轻轻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初为人母的羞涩与无法掩饰的骄傲,“夫君……还没好好看看我们的孩儿呢。”

简宇这才仿佛从一场最深最甜的梦中被唤醒,依依不舍地松开她,但目光依旧流连在她脸上。他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向床边那两只并排的、小小的摇篮。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而陌生的节奏狂跳起来。

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深沉敬畏、不知所措的惶恐以及血脉相连的悸动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有些晕眩。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挪到床边,弯下腰,俯身看去。

左边的摇篮里,铺着宝蓝色的软绸,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裹在杏黄色襁褓中的男婴。他正闭着眼睛酣睡,小脸还有些红皱,像只安静的小猴子,但眉眼轮廓已能清晰看出几分熟悉的影子——那略显宽阔的额头,那微微蹙起的小小眉头,竟与自己沉思时的模样有几分神似。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随着呼吸,鼻翼轻轻翕动。

右边的摇篮则铺着粉色的软绸,里面是一个更小些、裹在淡紫色襁褓中的女婴。她睡得正香,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偶尔还吐出一个小小的泡泡,模样精巧得像个玉雕的娃娃,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皮肤比哥哥更显白皙细腻。

这就是他的孩子……他与昭姬血脉的延续……简承,简昭。两世为人,历经生死,执掌乾坤,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喜怒不形于色。可此刻,看着这两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无比鲜活、承载着他全部希望与爱的小生命,一种陌生而汹涌的、名为“父爱”的情感,如同最温柔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防线。

他伸出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想要触摸那柔嫩得仿佛透明的小脸蛋,想要感受那真实的温度,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停住,悬在空中,仿佛怕自己手上的薄茧,或是仅仅是指尖的气息,都会惊扰了这安宁的睡眠。最终,他只是虚虚地、极轻极轻地,用指背拂过两个孩子襁褓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珍贵的蝶翼。

“承儿……昭儿……”他低声唤着他们的名字,声音沙哑而轻柔,蕴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哽咽的深情。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出,带着酥麻的触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连日征战的疲惫,肩头沉甸甸的江山之重,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喜悦与温柔涤荡一空,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与满足。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妹妹简雪刚出生的时候。那时父母俱在,家中虽不豪富,却也和睦温馨。母亲工作繁忙、起早贪黑,父亲公务繁忙、所虑甚多,他作为长子,便常常帮着照看那个软软小小的、爱哭爱闹的妹妹。

他记得自己笨手笨脚地学着抱她,记得她尿湿了自己一身时父母的嗔怪与大笑,记得她咿呀学语时第一个模糊喊出的“哥哥”……那些记忆遥远而模糊,带着旧日时光昏黄的暖色。

那时的帮忙,带着孩童的好奇与责任,而此刻,看着摇篮中自己血脉的延续,那种感觉截然不同。这是更深刻、更沉重、也更甜蜜的羁绊,是生命的传承,是未来的希望。

“呵呵……”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闷在喉咙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初为人父的、近乎傻气的欢欣。这笑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惊动了倚在床头的蔡琰。

她看着他这般模样,看着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夫君,此刻却像个得到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眼中盈满了温柔如水的笑意,苍白的脸上也因这笑意而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但笑声只持续了一瞬,简宇便像是猛然惊醒,立刻收声,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紧张地看向摇篮,仿佛自己犯了大错。见两个孩子依旧睡得香甜,女婴甚至微微咂巴了一下小嘴,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那种傻气的满足笑容又回来了,目光久久流连在两张小脸上,怎么也看不够。

良久,他才直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弯腰的姿势,膝盖都有些发麻。他转过身,重新坐回脚踏上,再次握住蔡琰的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

他抬起头,望向她,眼中的光芒比窗外最亮的星辰还要璀璨,还要温柔:“昭姬,谢谢你……给了我世上最好的礼物。”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是承诺,是感激,更是无尽的爱意。

蔡琰微笑着摇头,眼中再次泛起晶莹的泪光,但这次,是纯粹的、幸福的泪水。她轻轻将头靠向他宽厚的肩膀,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低声道,声音柔得像春夜的微风:“夫君平安归来,便是妾身与孩儿们……最好的礼物。”

室内重归宁静,只有铜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摇篮中两个孩子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与窗外细微的风声、竹叶沙沙声,汇成了一首世间最平凡、也最动人的摇篮曲,温柔地包裹着这一室温馨。

夜色已深,星河在天幕上缓缓流转,将清辉无声地洒向人间,也洒进这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棂,守护着这份历经战火与别离后,终于团聚的、微小而珍贵的幸福。

室内温馨静谧,只余铜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与摇篮中两个小生命细微均匀的呼吸声交织。简宇握着蔡琰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因生产而略显粗糙的手背,目光温柔地在她略显憔悴却洋溢着满足光辉的脸上流连。两人都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劫后余生般的温情与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简宇才似乎想起什么,他倾身,在蔡琰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那吻轻柔而珍重。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她,望向内室通往侧厢的门帘方向,语气是自然而然的关切,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即将再次为人父的期待与喜悦:“昭姬,你刚生产,还需好生静养。我……也该去看看蝉儿了。她身子可还好?史阿来报,说她也……”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感觉到掌中妻子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

蔡琰脸上那柔和的、带着初为人母光辉的笑意,在“史阿”二字入耳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先是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惊诧。随即,这丝涟漪迅速扩大,化为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愕然与恍然。

但她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那丝异样快得如同错觉,若不是简宇与她心意相通、观察入微,几乎无法捕捉。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垂落,遮住了眸中瞬间变幻的情绪,只是握着简宇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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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她开口,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着点撒娇般的依赖,但语气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在确认什么,“你要去看蝉儿妹妹,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夫君怎知蝉儿妹妹身子有恙?可是路上得了什么消息?” 她抬起眼,眸光清澈如昔,望向简宇,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简宇并未多想,此刻他满心都是即将见到貂蝉、得知另一重喜讯的欣悦,以及对蔡琰的疼惜,只当她是产后心思敏感细腻。他脸上露出一种“这还用问”的理所当然的笑意,甚至带着点“我消息灵通”的小小得意,全然没察觉这“惊喜”本不该被提前戳破。

他语气轻松地解释道:“哦,是史阿。大军回程途中,他快马加鞭赶来禀报军情,顺道也将家中的喜讯告知了我。说是蝉儿已有身孕七月有余,胎象平稳。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我正想着去看看她,嘱咐她好生安胎。”

他说着,眼中满是即将再为人父的喜悦与对貂蝉的牵挂,甚至因这份“提前知晓”的喜悦,而显得比刚才更加神采奕奕。

他话音刚落,蔡琰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尽管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但简宇清晰地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指尖骤然变得冰凉。那是一种情绪剧烈波动时,身体最直接的反应。

原来是他!史阿!

蔡琰心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好啊,好个史阿!枉她和父亲、蝉儿妹妹三人精心谋划,甚至连父亲写给夫君的家书中都刻意隐去了貂蝉有孕的消息,只提了她产子之事,为的就是要给远在疆场、浴血奋战的夫君一个双重的、完完整整的惊喜!

她们甚至计划好了,等夫君回来,先由她告知孩儿诞生的喜讯,待夫君惊喜激动过后,再让蝉儿妹妹“不经意”地透露有孕的消息,那该是怎样的圆满与温馨!这份惊喜,是她们作为妻子,能给予征战在外的夫君最贴心、最柔软的慰藉。

可如今,全被这不解风情、或者说“过于尽职”的史阿给毁了!他倒是忠心,星夜兼程报喜,可这惊喜,讲究的就是个“突如其来”、“意料之外”!他这一插嘴,那份精心准备的、层层递进的喜悦感,瞬间大打折扣!夫君是高兴了,可这高兴里,少了那份“发现”的悸动,少了那份“意外”的狂喜,也让她和蝉儿妹妹的一番心意,付诸东流!

蔡琰心中又气又恼,但更多的是对那份被破坏的、充满爱意的小小谋划的惋惜。她素来聪慧冷静,此刻虽心绪翻腾,面上却丝毫不露。她深知此刻绝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更不能在夫君面前流露出对史阿的不满,那会显得她小气,也会让夫君为难。史阿毕竟是夫君心腹,负责情报机密,此举虽鲁莽,本意却是好的。

电光石火间,她已调整好心态。脸上那瞬间的僵硬与眼底的锐利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换上温柔娴静的笑意,甚至比刚才更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为夫君知晓全部喜讯而开心的光彩。

她轻轻“啊”了一声,仿佛刚刚反应过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恍然与一丝娇嗔:“原来……是史阿告知夫君的。这人,倒是嘴快。”

她微微撅了噘嘴,这个小小的、带着女儿家情态的动作,将她那一闪而过的“不满”巧妙地转化为一种“惊喜被提前揭晓”的、无伤大雅的小小遗憾,反而更显真实与娇憨。

她随即松开握着简宇的手,轻轻推了推他,语气恢复了自然,甚至带着催促:“既然夫君都知道了,那还等什么?快去看看蝉儿妹妹吧。她这些日子也一直惦记着夫君,只是怕动了胎气,又顾忌着我生产,一直强忍着没来多打扰。如今夫君回来了,正好去看看她,也让她安心。”

她说着,目光温柔地投向摇篮:“孩子们有我看着,夫君放心去便是。”

她的话语体贴入微,神情坦然自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抹“秋后算账”的、属于才女兼丞相夫人的、冷静而“危险”的光芒,一闪而逝。

史阿啊史阿,你坏了本夫人精心准备的惊喜,这份“情”,我蔡昭姬记下了。等你下次来府中述职,或者需要什么“特别关照”的时候,咱们再慢慢算这笔账。她甚至已经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史阿最近是否有求于丞相府,或者有什么把柄可以“不小心”让她知道……

简宇不疑有他,只当妻子是产后情绪波动,又因惊喜被“剧透”而略感遗憾。他见蔡琰神色如常,还体贴地催促他,心中更是熨帖,俯身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道:“好,那我先去。你好好休息,我稍后再来陪你。”

说罢,他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摇篮中安睡的一双儿女,这才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久跪而微皱的衣袍,向蔡琰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放轻脚步,朝着貂蝉居住的侧厢房走去。

直到简宇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蔡琰脸上那温柔得体的笑容才慢慢敛去。她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目光落在摇曳的灯花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无奈又好笑的弧度,但眼底那抹“算计”的光芒却未曾完全散去。

她轻轻抚摸着锦被上的刺绣花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喃喃道:“史阿……你这个莽夫……” 语气里,三分恼,三分笑,还有四分,是打定主意要小小“回报”一下的笃定。

室内重归宁静,只有孩子们的呼吸声轻轻浅浅。蔡琰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涌起的淡淡疲乏,以及心间那份混杂着喜悦、一点点遗憾、和对未来小小“报复”的期待所带来的、奇异的充实感。

简宇轻轻地、近乎无声地阖上蔡琰的房门,那细微的门轴转动声,仿佛生怕惊扰了门内安睡的妻儿,也像是为那满室的温馨宁谧划上一个暂时的、轻柔的休止符。他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药香与新生儿特有的、甜暖的乳香,与他身上风尘仆仆的铁血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定了定神,目光转向内院另一个方向,那座名为“流萤阁”的雅致院落,在夜色中露出朦胧的轮廓,几点昏黄柔和的灯火,透过茜纱窗棂,静静地晕染开来,如同静谧眼眸,在无声地等待、诉说。

他脚步放得更轻,穿过清漪院与流萤阁之间那片在初冬夜风中飒飒作响的、疏朗的湘妃竹林。月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暗影,与他内心那份对貂蝉的牵挂与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一同摇曳。他没有立刻飞奔而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期待,缓步走向那盏为他而亮的灯火。

流萤阁的院门虚掩着,他抬手,指尖触到微凉的门环,停顿了一下,才轻轻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不尖锐,却足以惊动院内守夜的仆从。

院内布置精巧,假山玲珑,一弯浅池映着月色星光,几丛耐寒的兰草在廊下吐露幽香。一切静谧安然,与清漪院的氛围又自不同,少了新生命带来的喧腾喜悦,多了几分属于女子特有的、柔美的恬静。

一名身着藕荷色比甲、梳着双鬟的伶俐侍女,正手捧一个黄铜小手炉,从回廊一端快步走来,看样子是刚去添了新炭。她听到门响,下意识抬头,借着廊下灯笼的光晕,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立在月洞门下的、熟悉而高大的身影。

她猛地顿住脚步,脸上刹那间血色尽褪,随即又涌上激动的红潮,手中暖炉差点脱手,慌忙屈膝福身,声音因猝不及防的紧张而微微发颤:“丞……丞相万安!奴婢不知丞相归来,未曾远迎,请丞相恕罪!”

“无妨,起来吧。”简宇的声音温和,刻意压低了些,目光已越过她,望向小楼二楼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菱花窗,“蝉儿可歇下了?身子可还好?” 他语气自然,带着长途跋涉后尚未完全褪去的沙哑,但那份关切实实在在,毫不掩饰。

青黛连忙起身,双手仍紧紧捧着暖炉,似乎想借此汲取一点温暖,来平复狂跳的心脏。她低着头,快速回禀道:“回丞相,小姐在的,今日天气凉,小姐略感困倦,午后便歇下了,这会儿……许是刚醒,在榻上歇着呢。” 她不敢隐瞒,但措辞谨慎,暗示貂蝉可能精神不济。

简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果然如此”的理解与“正合我意”的柔和笑意,他向前走了两步,声音放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楼中人:“我来看看她。听闻她怀了身孕,心中挂念,实在放心不下。她近日可有什么不适?饮食、睡眠可还安稳?”

他说这话时,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即将再次为父的喜悦,以及对貂蝉身体真切的关怀,语气坦荡,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探问。

然而,这番话落在青黛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惊雷!小姐有孕?!丞相……丞相他……他竟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小姐和蔡夫人、蔡公商议后,是当作战胜归来的、最大的惊喜来准备的!除了她这个贴身侍女,以及蔡夫人身边的几位心腹、府中知晓内情的可靠医官,再没有旁人知晓。

连蔡公写给丞相的数封家书中,都只字未提,为的就是要等丞相踏入家门,亲眼看到蔡夫人的一双儿女,又惊又喜之时,再让小姐“不经意”地透露这个好消息,那该是何等的圆满、何等的温情脉脉!这是她们主仆、姐妹、翁婿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是她们能给予远在疆场的丞相,一份最柔软的慰藉。

可现在……丞相怎么会提前知道?!而且听语气,如此笃定,仿佛早就知道了!难道是医官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还是……府中另有内情?无数的念头瞬间在青黛脑中闪过,让她心乱如麻。

但多年的教养和府中规矩让她瞬间清醒:这不是她一个婢女可以、应该、能够过问的!丞相如何得知,自有其消息渠道,或许是军中另有耳目,或许是丞相神机妙算……无论如何,这不是她能问的!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迅速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惊疑不定,恭顺地回答,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回丞相,小姐近来身子尚可,只是偶有困乏,医官诊脉,说脉象平稳,只需好生静养,无甚大碍。奴婢……奴婢这就去禀报小姐,说丞相来了!” 说着,她就要转身小跑上楼。

“不急。” 简宇却轻轻抬手,阻止了她。他眉头微蹙,似乎认真思量了一下,随即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夜深了,她既感困倦,便不要急着惊扰她起身。你先悄悄上去看看,若蝉儿已经安睡,或精神实在不济,不必唤醒她,让她好生安歇便是。我明日再来看她也一样。若她醒着,精神尚可,愿意见我,你再下来引我上去。切记,莫要扰了她安胎。”

这番话,语气平缓,却字字句句透着为貂蝉身体着想的细致入微。他不是以丞相的身份命令,而是以丈夫的立场,优先考虑着妻子的安康。这份体恤,让青黛心头又是一震,对丞相的感佩更增几分,同时也暗暗为自家小姐感到高兴。

她连忙福身应道:“是,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问,绝不敢惊扰小姐。”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暖炉,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上了楼,心中对丞相的敬畏与好感,又深了一层。

小楼内,二层闺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茉莉熏香,混合着一点安胎药的甘苦气息。窗边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貂蝉正斜倚着。她只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软绸寝衣,外罩一件同色的薄绒披风,乌黑如云的长发随意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衬得她肌肤如玉,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一手轻轻搭在明显隆起的小腹上,另一手捧着一卷乐谱,但眼神却有些迷离地望着灯花,显然心思并未在书上。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孕期特有的慵懒与倦意,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对归人的期盼。

她近日确实容易困倦,但此刻却并未熟睡,只是半梦半醒,神思有些恍惚。听到门外传来极轻、却又不同于寻常侍女行走的脚步声,她微微侧过头,长睫轻颤,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困惑,望向门口。

青黛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先探了探头,见貂蝉醒着,这才闪身进来,顺手将房门轻轻掩上,然后快步走到榻前,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一丝急色,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小姐!丞相……丞相回来了!”

“什么?” 貂蝉猛地睁大了眼睛,方才的困倦之色瞬间一扫而空,眸子亮得惊人,如同瞬间点燃的星火。

她下意识地便要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因惊喜而拔高了一丝:“乾云回来了?他……他在哪儿?快……快请……”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来不及去细想为何他会先来她这里,也忘了自己“有孕”这件事是需要“保密”的惊喜。那一刻,她只想立刻见到他,确认他真的回来了。

“小姐!小姐莫急!” 青黛急忙上前一步,双手虚扶,声音压得更低,急急地说道,“丞相吩咐了!他就在楼下院中,不让奴婢立刻惊动小姐!丞相说,若是小姐已经歇下,或是身子乏了不便起身,便让小姐好生休息,他明日再来!若是小姐方便,愿意见他,他再上来!万万不可让小姐勉强!小姐,您看……” 青黛语速极快,但将简宇的原话转述得清清楚楚,强调了那份体贴。

貂蝉的动作,随着青黛的话语,僵在了半空。她撑在榻上的手微微一顿,那双因惊喜而熠熠生辉的眸子,缓缓地转向青黛,又仿佛透过她,望向了楼下那个在月下等待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冲上眼眶,让她鼻尖一酸,视野瞬间模糊了。

他回来了……他没有先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没有先去安抚满朝文武,而是第一时间来看她……而且,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思念,不是急于分享“有孕”的喜悦,而是她“是否安睡”、“是否疲惫”、“是否方便”!

这种细致入微、将她感受置于首位的珍视与呵护,如同最温热的蜜糖,瞬间包裹了她的心,让她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也甜得发颤。

他……他竟然……如此待我!他真的……好爱我!这份认知,比任何甜言蜜语、任何珍贵礼物,都更让她心醉神迷,也让她之前因“惊喜”可能泄露而产生的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不是悲伤,而是满溢的、几乎承载不下的幸福与动容。

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拭去泪珠,对着青黛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明媚的笑意,那笑意点亮了她整个脸庞,让一旁的灯光都黯然失色:“方便……怎么会不方便?青黛,你快去……快请丞相上来。我……我没事,只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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