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他喉间含糊地滚出一个“嗯”字，算是默许。
李毓见他应了，眉眼微弯，立刻在他对面端坐，开始将黑白棋子分置罐中，一边细致讲解何为星位、如何落子、何谓“气”、怎样算“提子”规则琐碎，李念安听得半懂不懂，心思时而飘向窗外晃动的枝影，时而又被李毓清润平稳的嗓音拉回棋盘。
他学得漫不经心，李毓却教得极有耐性，一遍遍重复演示，偶尔执起他的手，将冰凉的云子放在正确的纵横交错处。
申时的光影悄然爬上棋盘，又缓缓移开，不知不觉便在黑白交错与断续的讲解声中流淌过去。
待到李毓将最基础的规则大致说完，李念安脑中依旧混沌一片，只勉强记住了“四面包围可提子”、“不能下在无气处”等寥寥几条，至于布局、计算、胜负之机，全然是雾里看花。
一下午光阴，便在这一个心不在焉地学、一个不厌其烦地教之中，悄然而逝。
窗外日头西斜，将棋盘染上一层朦胧的暖黄，李念安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格子，只觉比应对母亲尖锐的诘问还要令人头晕眼花，心下不由暗暗懊恼，早知如此，还不如真个埋头睡去来得省心清净。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一下午的光阴，虽被枯燥的棋规搅得李念安心头时不时升起熟悉的烦躁，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滋味，却也悄然在这烦躁的缝隙里滋生出来。
从前陪他玩耍的，总是那些唯唯诺诺、揣摩他脸色行事的贴身小厮。
他们陪他踢毽子、捉蟋蟀、满院子疯跑等等，固然热闹，却总隔着一层主仆尊卑的膜，玩闹是奉命，哄笑也常带着刻意的迎合。
而今日，坐在这清静书房里，执子对坐的，是他的弟弟李毓。
虽非一母所出，往日亦多疏远隔阂，可此刻，这个刚刚丧母、年纪尚幼的弟弟，却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试图与他共度一段时光。
下的棋，他确实不喜，那些黑白交错的算计于他而言不啻于另一种折磨。
然而，李毓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耐心，那清润嗓音里不掺杂质的细致讲解，还有偶尔抬眼望来时，那双清澈眸子里纯粹的专注，都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小厮谄媚陪伴的、更为真切的东西。
那或许是某种笨拙的、属于孩童间的亲近意图？
更让他有些诧异的是，在这份他并不享受的“教学”中，窗外的日影竟不知不觉偏斜得那样厉害。
从前那些仿佛凝固的漫长下午，今日却如同指间沙，悄无声息地溜走得飞快。
待到察觉暮色染上窗棂，他才恍然惊觉，整整一个申时，竟已在这断断续续的落子声与讲解声中过去了。
心头没有往日的空茫与无所适从，反倒被一种懵懂的、近乎“充实”的感觉填满。
那感觉并非源自学会了什么高深的棋艺（事实上他几乎什么都没记住），而是源于这被占据的、有人相伴的时光本身。
这种微妙而陌生的体验，是李念安过往七年骄纵又孤单的生涯里，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它冲淡了些许棋局带来的头晕，也让他望向对面那张尚带稚气、却已显出几分沉静轮廓的小脸时，心中那堵惯常竖起的、混合着嫉妒与轻视的墙，仿佛悄然松动了一角，漏进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微弱的光。
李毓见李念安先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怔怔然出神，继而又转回头，眼神空茫地落在自己脸上，半晌没有动静。
他心下便下意识地揣度，兄长这般模样，莫不是腹中饥饿，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同自己开口？
他虽年幼，且接触围棋时日不长，但自初次在父亲指导下触碰这些冰凉圆润的云子，便由衷喜爱上了这方寸之间的纵横与静思。
若是搁在之前，两人之间隔着母亲陆婉婉一条性命，隔着柳夫人刻骨的嫉恨与谋算，李毓说什么也无法心平气和地与李念安这般对坐，更遑论传授棋艺。
可经历了午间兄长守在门外、容他独自痛哭的体贴，更因父亲那番关于“柳清雅必将付出代价”的沉冷承诺，李毓心中那根因丧母而绷紧的、充满敌意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觉着，或许可以尝试着，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与这位血缘上的兄长，维持一种表面的、暂时的平和相处。
柳清雅逼死了他的母亲，此仇不共戴天，她日后也必会为此偿命——父亲既已允诺，他深信不疑。
而他也清楚，一旦柳清雅殒命，无论原因为何，李念安定然会与父亲、与自己反目成仇，今日这点脆弱的平和将彻底粉碎，再无转圜。
然而，那毕竟是“日后”之事。
至少在此刻，在这暮色四合、棋局未终的黄昏书房里，李毓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是真的愿意暂且放下那沉重的仇恨，尝试给予身边这个同样命运交织、前路莫测的兄长，一丝不掺虚假的、属于孩童间的简单陪伴。
其实李毓内心亦是纷乱如麻，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矛盾。
一方面，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依着常理伦常，他合该恨毒了柳清雅，连带其子李念安，亦难逃迁怒。
可另一方面，李念安虽非全然无辜，却也并非直接凶手，他终究是父亲的儿子，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
倘若柳清雅果真伏诛，而执行之人是父亲那么李念安日后所要面对的，将是生身之母死于至亲之手的残酷真相，那份痛苦与撕裂，恐怕远比自己此刻单纯的仇恨，要来得更深、更绝望。
思及此处，李毓心中对李念安的情感，便愈发复杂难辨，恨意与一种近乎悲悯的预知交织缠绕，让他此刻这份“尝试相处”的心意，也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苍凉底色。
李念安原本只是望着李毓那张尚带稚气、却已隐约可见未来清俊轮廓的侧脸，脑中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么个小人儿，怎么就能耐着性子，喜欢上围棋这般枯坐静思、复杂无趣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