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似乎近来,她对着安儿,总是这般易怒与苛刻。
那点因常乐尊者许诺而膨胀的急切,与对李牧之深沉城府的忌惮交织成的压力,还有府中诸多不顺心事堆积的烦躁,最终往往都倾泻在了这个最依赖她、也最无法反抗她的孩子身上。
他成了她所有焦虑与野心的承载者,亦是承受她所有负面情绪最直接的出口。
这份清晰的认知,让她艳丽面容上残留的最后一丝戾气也消散了,转而浮起一层复杂的、近乎疲惫的神色。
那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指尖尚有些微的凉。
她垂下眼帘,避开轻絮悄然观察的目光,也避开了自己心中那点不愿深究的歉疚。
堂内一时寂静,唯有窗外午后漫长而倦怠的光阴,在无声流淌。
心头那丝对李念安升起的、罕见的愧疚,虽浅淡,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涟漪,促使柳清雅急于做些什么来弥补,或者说,来安抚自己那点不甚安宁的母性。
她略一思忖,觉得单靠笺玥一人去挑拣,未必能周全,且既然要示好,不妨将姿态做得更足一些。
她抬眼,看向侍立在旁的轻絮,声音已恢复了平日吩咐下人时的平稳,却较之前多了一丝决断,她道:
“轻絮,你也去。
带上银钱,寻到笺玥,告诉她,不必只拘泥于寻常玩意。
若是市集上有那些精巧的木雕玩偶,或是带了简易机关的物事,只要瞧着新奇有趣,便多给安儿买上一些回来。”
此言一出,莫说旁人,便是柳清雅自己,心下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自嘲的别扭。
若是在从前,她是断断不会主动提及,更遑论允许将“机关类”的玩偶送到李念安眼前的。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陆婉婉那个贱人!前些时日,那贱人为了笼络安儿,便是投其所好,寻了些讲机关巧术的启蒙书册与简单玩意,引得安儿一时好奇,颇有些沉迷。
当时柳清雅看在眼里,嫉恨交加,立刻便以“玩物丧志”、“奇技淫巧”为由,强力制止,为此还与李念安生了嫌隙。
在她看来,那不仅是“玩物丧志”的问题,更是陆婉婉处心积虑腐蚀、离间他们母子的阴险手段,是她必须斩断的触手。
若非此刻急需哄得李念安开怀,缓解那僵持的关系,她是决计不肯放下这份坚持,主动去寻这类曾被她鄙弃的东西来作为和解礼物的。
这简直像是一种对她自己过去态度的无声否定,带着浓浓的功利与不得已。
此刻若李牧之知晓她这番曲折心思,只怕会冷冷哂笑。
陆婉婉当初赠书,固然有亲近李念安之意,但何尝不是一番苦心?
那孩子文墨不通,识字寥寥,寻常书本于他如同天书,唯有从这类能活动、可拆解、引发好奇的“机关”图样与故事入手,或能引动他一丝求知的兴趣,算是另辟的蹊径。
可惜柳清雅目光短浅,偏见深重,只将其视作陆婉婉的争宠伎俩与有害之物,强硬掐灭了那一点可能萌芽的火星,使得事情最终不了了之,也让她与儿子之间,又多了一道隔阂。
如今,兜兜转转,为了挽回局面,柳清雅却不得不拾起这套曾被自己唾弃的方法,要去市井间搜寻那些或许粗陋、却可能正对李念安胃口的机关玩偶。
这其中的讽刺与无奈,以及那份深藏于功利目的之下、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陆婉婉某种程度上的“效仿”,都让她此刻的决定,除了那份刻意为之的慈母姿态外,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别扭与隐晦的难堪。
她微微偏过头,不愿再深想下去,只将视线投向门外,仿佛那灼人的日光能晒干心头这丝复杂的不适。
轻絮闻言,面色恭谨地应了声:
“是,夫人。”
她上前几步,双手接过柳清雅身旁丫鬟再次递出的、装得更为饱满的银钱荷包,触手沉甸甸的,昭示着此番采买的宽松与夫人势在必得的决心。
她将荷包仔细收妥,屈膝行了一礼,未再多言,便转身快步出了堂屋。
午后的日光依然炽烈,明晃晃地照在庭院青石板上,蒸腾起微弱的热浪。
轻絮带着方才随侍在侧、与笺玥带走人数相若的两名丫鬟和一名小厮,一行人的身影穿过被晒得有些发白的庭院,脚步细碎而迅疾,朝着通往前院侧门的方向行去。
她们需得尽快赶上先行的笺玥,传达夫人新的、更为具体的吩咐。
柳清雅目光追随着轻絮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直至她们穿过月洞门,拐入外侧的回廊,那抹淡青色的衣角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院中骤然空寂下来,只剩下廊下被晒得有些卷边的藤叶,在偶尔掠过的微风中发出细碎的窸窣声,更衬得这份等待的时光有些漫长难熬。
她端起丫鬟新奉上的一盏温茶,浅抿一口,目光却有些飘忽地落在门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得方正而明亮的天空。
派出去两拨人,花费不菲,所求的不过是几件能让那孩子展颜的玩物,用以修补母子间那已然出现的、她自己都难以厘清的裂痕。
这其中的刻意与算计,与她心中那份混杂着愧疚、不耐与未消的掌控欲交织在一起,让这份“示好”的行为本身,也蒙上了一层复杂而微妙的色彩。
她轻轻搁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笺玥与轻絮二人办事确也利落,未敢有丝毫耽搁。
自申时初出门,不过一个时辰光景,酉时初刻左右,院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与低低的交谈声,比柳清雅预想的还要快上一些。
帘栊掀起,先是笺玥侧身而入,额角与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发髻也因快步行走而略显松散,面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恭谨神色。
紧接着是轻絮,她手中捧着一个不小的藤编箱笼,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丫鬟小厮,或提或捧,也都拿着些包袱、匣子,看样子收获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