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正如二十多年前,他遇见章夏的那晚,皓月当空,银辉如许,三分温柔,七分清丽。
她说她是夏天蝉鸣不绝时出生的,父亲给她起名章夏。
章家七小姐,容华若桃李。
他说这个名字很美,律周玉琯,星回金度…… 章夏之列,冠周之号。
宋代诗人许及之在《次韵酬张岩卿七夕》提到:“章夏雅音寂不传,天边北斗故依然。”
“章夏”代指古雅音乐。
她害羞地说:“我学美声的。如果你有时间,来听我唱歌吧。”
娇柔的女子,在全家宠爱下长大,成年后有了深爱的丈夫,活在无忧无虑中,不知世间险恶,人心阴毒,一朝被卖进深山,彩云散,琉璃碎,红颜凄凉。
梁铭章拉上了窗帘。
他有些颓然地走到床边,拿起书,放下,逼着自己再拿起来,还是看不进去一个字。
脑子里满满都是那个叫一凝的孩子。他的骨肉,章夏拼尽全力养大的孩子。
明天出院就去见她,一大早去,买好早饭,牛奶豆浆,油条包子,红糖糕不知她爱吃什么,全都买。
他又觉得不妥,去太早会打扰她休息,那就八点去,不,七点半吧,或者再早一点,七点十五。
复杂的力学分析不难,确定见女儿的时间却很难。他想避开季中临,单独跟一凝见面,有那个调皮捣蛋的女婿在,格外烦人。
心绪实在难宁,梁铭章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打开病房的门,出去走走。
一开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沉一凝,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低眉颔首。
听见门响,她转头望过来,四目相接。
医院走廊的顶灯昏黄,却让一切复杂难言的情绪无所遁形,四周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跳声。
梁铭章从惊讶到惊喜再到愧疚,定定地看着她,好象要把她的发丝都记在心里,哑然开口:“凝凝,为什么到了不进来?”
沉一凝缓缓起身,盯着地面,并未看他,“我,没想好要不要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
异口同声。
沉一凝抬起头,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住衣料,目光却平静,“对不起,梁老师,我说话不经思考,把您气到住院,向您道歉。”
“不,凝凝,你千万别这么说。其实是我太过愧疚,无地自容,加之身体不好,”他顿了顿,因为那声“梁老师”而感到难过,“是我的错。这里冷,我们到屋里说说话,好不好?”
病房里充斥消毒水的味道,沉一凝扭了扭鼻子,她的手依旧插在大衣口袋,好象随时要离开,季中临在楼下等她,她不想让他等太久。
她坐在椅子上,梁铭章坐在床沿,斜对彼此,她低着头,依旧能感受到梁铭章的视线落在身上,一刻也未曾离开。
“你娘,”两个字,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冷静,可是一开口,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她什么时候走的?”
“五年前的夏天,最热的时候。”沉一凝声音压得低,嘴唇挂铅块,沉重地令人掀不起唇瓣,放不大声音,“我不想说谎话安慰你,事实是她走得很痛苦,可能是活活疼死的。”
“经常挨打,莫明其妙的,毫无缘由的,被打。哭的很厉害,总是哭。”
泪水渐渐蓄满眼窝,打湿睫毛,“其实村里也有别的女人被男人打,但没有象她哭的那么凶的。好几年后,我终于明白,比起别人,她多一份绝望,所以哭的厉害。”
梁铭章咬着牙听,两行浊泪滑过颧骨。
“她还生了两个孩子,是男孩,长得完全不象她,性格也不象。孩子是无辜的,她也是无辜的,凑在一起,谁也不怜惜谁。”
“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凝凝,快点长大,再快点。”
沉一凝终于抬起头,通过朦胧的泪眼望向梁铭章,“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她死之后,我跪在她的坟前,清淅的意识到没有人可以再保护我。”
“我劝服学校的校长,让我接她的班继续当老师。否则风吹日晒,沉重的农活会摧毁我的身体和容貌。我没有别的资本,指望这副还不错的皮囊能让我嫁个好男人,摆脱困境。”
“到我十八岁,的确有不少男人站在大街上看我。可惜事与愿违,好的皮囊不一定能嫁好男人,但能卖个好价钱。”
“比如嫁给快四十岁的麻子脸木匠,可以给弟弟换个媳妇。”
“反抗就会换来一顿毒打,打到愿意为止。”
梁铭章惊颤了一下,嘴里呢喃:“凝凝……凝凝。”
沉一凝用力擦干眼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让我站在佩云的角度,替她想想,被毫无征兆的抢走爱人是怎样的崩溃?”
“我当时听了甚至想笑。”她吸了吸鼻子,苦笑一声,“抢走爱人到底有什么好崩溃的,一切的心灵创伤在皮开肉绽面前都是无病呻吟。”
“实在走投无路,我选择跳河自尽。”
说的那么平静,那么轻巧,好象在说别人的事,却击碎了梁铭章的心脏。
沉一凝的眼睛忽然揉进些许微光,“季中临救了我,当我重新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时,我就发誓,我要离开。”
“不择手段。”
“我亲手将强奸犯送进了监狱,利用身体引诱季中临,他强烈的责任心最终战胜逃避,将我带到宁城,与我结婚。”
“以后无论发生怎样的事,结局如何,我感激他一辈子。”
“二十年,这就是我的过往。”
说完,沉一凝站起来,一直插在口袋的手伸出来,掌心是一张照片,上面一大一小,对着镜头,笑魇如花,“送给你吧,梁老师,这是她离开你十年之后的样子。”
梁铭章颤斗着手接过照片,那个封存在记忆中的女子变得沧桑憔瘁,她怀里的小女孩睁着一双不谙世事的大眼睛。
“凝凝,给爸爸一个机会。”他站起来,眸光乞求,一字一顿,“爸爸的馀生,为你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