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凝先站起来,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她已经洗漱过,脚步轻移,径直回了卧室。
一直等她进去,季中临才从沙发上站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气,谁能知道呢,刚才竟然有种一天学没上就去参加考试的紧张感,邪门了。
他在客厅瞎走了几圈,时快时慢的脚步营造出具有目的性的忙忙碌碌,忙完了才去厕所洗漱。
刷完牙出来,不好意思再忙,关掉客厅的灯,走进卧室,看见沉一凝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卧室顶灯没开,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昏黄温暖。
季中临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躺进去,动作尽量轻,不料,沉一凝睁开眼睛,说:“没关系,我没睡着。”
“哦。”他应了一声,保持与她一模一样的睡姿,平躺着,伸手关上台灯。
房间倏然陷入黑暗,两人平躺在一米五宽的大床两侧,睡姿前所未有的规矩安分。
万籁俱寂,彼此的呼吸清淅得从一开始的此起彼伏慢慢变得长短不一。
都没睡着,也都没有说话。
季中临上床之前看了眼时间,九点半。
锅炉工都下班了,怎么这么热!
“沉一凝,你热吗?”他问。
“我还好。”沉一凝转头看他,“你很热?”
“你摸我的手,全是汗。”他的手在被窝底下缓缓移动,明明看不见,奇妙的是,精准地牵住了她的手。
沉一凝手背翻转,回握住他的手,“你是有些热,前两天降温,我换了厚被子。”
这一握,戳破窗户纸,又熟悉起来。
季中临侧过身体,伸出另一只手,揽了揽她的腰,“怎么还这么细,我的信你收到了吗,不是让你多吃点。”
他明显感觉到沉一凝稍稍僵硬了下,但很快放松下来。
察觉到这细微变化,季中临轻轻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搂。
沉一凝很快被带到他怀里,双手轻抵他的胸膛,她感觉自己的耳朵、脖颈,全都热得象烧起来一样。
被子确实太厚了。
黑暗中,两人心跳声十分清淅,跳动的频率很快,节奏也很有力。
“我收到你的信了。”她小声说。
季中临正想问她感不感动,结果,她说:“中临,发生了不好的事吗?”
季中临诧异地问:“为什么这么说?”他信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写。
眼睛适应黑暗后,沉一凝看清了季中临的脸,这张脸好看的很直白,不需要烘托,不需要学识修养性格气质加持,明目张胆的好看,弯弯如半片桃花的眼睛象他母亲,精致秀气。
她伸手抚摸他的眉眼,鼻子,柔软的唇,低声道:“玲玲说你从来不往家里寄信,你出去执行任务,顺利不顺利,你爸第一时间就能知道,所以我猜你懒得写信。”
“那天收到你的信,我很意外,也很开心,可是看完信的内容,我知道你一定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情。”
“那件事是不是让你难过、悲伤、害怕?情绪急需找到一个出口,所以写信给我,能说的内容却是零零碎碎的小事。”
“这些事,可说可不说,还非要写信说,我就猜到你可能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我给你写了回信,在书桌抽屉,明天我去学校后,你再看。”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薄软的唇上,按了按,那片唇动了动,亲了亲她的指腹。
季中临眼睛微微眯着,黑暗里看不太清,其实里面波光涟漪,一圈圈荡开。
“沉一凝,你脑子到底怎么长得,好象不是地球人。”
沉一凝笑着说:“其实我从别的星星而来,有一天,你开着飞机经过我家,我看你开飞机的样子潇洒极了,情不自禁跳上你的飞机,与你一起遨游宇宙。”
“来自星星的你?”季中临品了品,“牛掰。”
他想说的词不是这个,他想说你还挺浪的。
“中临。”沉一凝的手握住他的手,“不好的事情过去了,你平安回到家,热烈欢迎中临同志回家。”
季中临感觉自己变成大太阳底下的冰棍,融化了,“沉一凝,你怎么这么——”
诱人!
那么久没腻在一起,这会儿你侬我侬,攻城掠地,势不可挡。
他突发奇想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听说看不见,其他感官触觉便会放大。
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他掌心微微抖动,沉一凝说:“你不累?”
“鸡血坛子你都让我喝了个底朝天,这会儿问我累不累?我确实有点累,早上五点起床,奔波一天,才回来。”
他手掌下移,露出她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屈起食指轻刮一下那只小巧的鼻子,“沉一凝同志,要不你发挥下主观能动性,我保证端端正正的坐着,享受不劳而获的快乐。”
说着,他双臂收紧,抱住她翻了个,沉一凝趴在他身上,胸前柔软紧贴他温热胸膛,硬硬的骨头硌得慌,手不知放哪里好,最后放在他肩膀,脸也红透了,娇嗔:“你好象,真的挺不要脸。”
“胡说,这叫坐享其成。”
她那一头波浪起伏的头发堆在他脖子,胸膛,弄得他痒痒的,忍不住了,抬手柄那些头发归拢到一起,束在脑后,用一只手攥住。
“怎么突然去烫头发?”他问。
沉一凝调整身体姿势,让自己趴的舒服点,反问:“好不好看?”
“有点姿色就得了,倒也不必美成满分。”
沉一凝轻捏他脸颊,笑道:“出去一趟,嘴巴抹了蜜回来。”
“我告诉你一件事,苏老师的爱人是导演,你还记得吧,她选我去演话剧了。因为饰演的角色是外国女性,所以我烫了头。”
“窝草!”季中临不敢置信,“真有你的。”
“什么时候公开表演?我叫上我那一帮兄弟给你捧场,楼上楼下但凡有一个空位子,算我失职。”
沉一凝眼框潮湿,“季中临,你怎么那么好!”
别人夸不够,他还要老季卖瓜,自卖自夸,“天若有情天亦老,我这样的男人不好找。捡到我你算是捡到宝,快带你亲密的战友冲上云宵。”
沉一凝:“……”
她还在感动着呢,他捏着她下巴,吻上了朝思暮想的唇。
沉一凝慌忙拉开床头柜抽屉,摸索到部队响应国家计划生育号召的利器。
他不接,“我看见那东西眼晕,你先拿一拿。”
“我拿着有什么用!”
“心理作用。”
沉一凝坚持不能心存侥幸,季中临没办法,只好用了。
当前我国社会主义基本矛盾是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矛盾,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
现在他们家的根本问题是生产力跟得上,生产关系跟不上。
新的一年马上来到,季中临琢磨,生产关系必须要跟上,才能全面步入小康社会。
……
清晨的阳光浅浅淡淡,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绰绰约约。
季中临翻身,伸长骼膊摸一把对面,空空如也。
他睁开眼,沉一凝已经走了。
昨晚上她说,她很忙,要上学,又要去剧院排练话剧,都是喜欢做的事,精神斗擞,不觉累,前提是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言下之意,晚上少折腾。
季中临搓了把脸,今天休息,哪儿也不用去。
穿好衣服下床,人走到卧室门口了,又回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果然有封回信。
折了两折,齐边齐沿,静静地躺在《战争与和平》上,没用信封。
他打开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季中临:
我很好,劳你挂念,不胜欣喜。
这段日子,我有在努力学习文化知识,追求自己热爱的演员梦想,小有成绩,与你共享。
中临,你那边发生不如意的事了吗?
但愿没有。
若是有,欲言又止、悬而未决,熬人且无益,忘了吧。
将军有剑,不斩蚊蝇,遇到烂人,及时抽身,遇到烂事,及时止损。
我曾身陷囹圄,幸而有你相助,既如此,在你困顿之时,我始终与你同在,纵使人隔两地,抬头所望,月亮是同一个月亮。
念你。
沉一凝。
信上的每一个字笔走龙蛇,清秀有力,衬得他的字只能喂蛤蟆。
季中临把那封信贴在胸膛,一股浪潮来了,澎湃的海水在心里激荡,呼吸不畅,无法抗拒的电流从脚下流窜到头顶。
一连多日,痂一样的疙瘩扣“突”地崩开。
他一直以为自己英勇无畏,上前线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在万迈克尔空,离死亡仅一步之遥时,排山倒海的恐惧将灵魂吞噬。
第二次空中巡视,打开飞机舱门的一瞬间,他竟然产生前所未有的畏惧。
没敢告诉任何人,更不敢放弃飞行,这一放弃恐怕是一辈子,硬着头皮上了战机,凭本能飞完了航线。
沉一凝曾经离死亡只差半步,坚强如她,此后始终向阳而生。
季中临把信折叠起来,夹在《战争与和平》里,放回抽屉,人无完人,他也会怕,不丢人,以后还是好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