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屋子人,热热闹闹的。
梁铭章像局外人,旁观人世间的烟火,在最热闹的场合,最寂寞。
这时,他身边的季中临开口说话了:“你以后走路注意着道,切忌东看西看。”
语气不怎么愉悦。
接着是一道女声:“我注意什么道?”
梁铭章眉眼微动,听声音象沉一凝。他往后仰了仰身子,侧看过去,果然是沉一凝,被季中临高大的身躯挡得严实,起先没注意到她。
季中临说:“妇道。”
沉一凝不背冤枉的锅,但在人家家里吵架挺没礼貌的,她慢条斯理道:“对不起啊,进门后,见你坐人群中央,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呼朋唤友,我还以为来的是你家呢。”
“我一看这家男主人热情啊,不自觉受到感染,话匣子就打开了。”
“你不提,我都忘了,你居然是我丈夫啊。”
沉一凝适时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再说,我也没有不守妇道,我一没跟别的男人肢体接触,二没说卿卿我我的话,你不要红口白牙的诬赖人。”
“党没教过你,用事实说话?实事求是,不是一个普通的作风问题,这是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根本思想路线问题。我们要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坚持毛主席思想,就必须坚持实事求是。”
季中临脸上挂不住,“窝草,沉一凝,我说一句,你顶二十句,不顶嘴,你能死啊。”
“不说窝草,你不会说话是吧?”沉一凝冷哼一声,“凭这一句话,充分暴露你不学无术的本质。词语匮乏,语言滥俗,条理逻辑缺乏层层递进。”
“一贯作风以武力镇压,说不过死皮赖脸的抬杠。明明道理站不住脚,偏偏歇斯底里理直气壮的叫嚷。”
“声音大说明你嗓门好,说话时间长证明你肺活量强。但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别妄想用你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莽夫之勇压倒正义,取得战争最后的胜利。”
她瞪大眼睛,一字一句的强调:“别——妄——想!”
季中临噎着了,愣怔半天。
这媳妇要么不开口说话,一开口头头是道,排比并列带押韵,论点清淅,论据详实,词汇量丰富。
这哪是从河里捞上来个女人,分明捞上来一个妖精,政治书成精了。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想说“窝草”,不过没说出来,不然又为她的理论添加一条有力的证据。
“你全是理!”他没好气道,这话听着也象抬杠。
“呵呵。”背后一声不厚道的笑。
季中临正有气没地方撒,还以为丁广生嘲笑他,转头就骂:“还让你这孙子笑上了梁教授”
“哎,哎,哎,口误,梁教授,您啥时候坐我后面了?”
沉一凝看见梁铭章,点头微笑打招呼。
梁铭章站起来,对季中临说:“你和我换个位子,我跟小沉聊几句。”
季中临不愿意,“您跟我媳妇儿有什么好聊的,要不还是咱俩聊?”
“我跟你更没什么好聊的。”梁铭章说,“小沉,我们去别的地方坐着说会儿话。”他其实想跟沉一凝道歉,为上次鲁莽而冒昧的打扰她。
“好好好,你俩就在这里聊。”季中临一手按住正要起身的沉一凝,另一只手拉住梁铭章,务必确保一切事情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他磨磨蹭蹭地象个老太太,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挪屁股到梁铭章的椅子上。
梁铭章挨着沉一凝坐下,直白道:“小沉,上次找你说话,我感到很没礼貌,向你道歉。”
“梁老师,您客气了。”沉一凝扯了扯唇角,“现在想想,您当时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只是我昏了头信了邪,一头扎进坑里出不来。”
季中临:“”
近距离看,梁铭章留意到沉一凝鼻侧的小痣,原本清丽脱俗的模样,这颗小痣为她平添几分灵动,红唇、白肤,黑漆漆的眼珠,笑起来的样子,总让他想起心碎的往事。
古松香,万年雪,颠沛流离,久久难愈。
往事里的人,鼻侧也有一枚小痣,因为被父母保护的太好,天真柔弱,不象沉一凝这么勇敢无畏,能言善辩。
很奇怪,性子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能让他想到一块儿。
梁铭章不敢再看她,收回目光,问:“小沉,你是哪里人?”
沉一凝回答:“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先要坐一天的驴车走出大山,再搭四五个小时的汽车去市里,最后坐三天的火车,才能到这里。”
路途那么远,远到令人绝望,她想起一辈子都无法离开沉家庄出来寻亲的娘,落寞了声音,“女人根本无法靠自己离开那里。”
梁铭章还没说什么,季中临探过头,一手捂着胸口,“遇上我这样的男人,你要懂的珍惜。”
沉一凝白他一眼,扭过头去。
梁铭章听懂了,沉一凝指的应该是偏僻山区地带,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山里的人几乎一辈子出不来,他说:“可我觉得你学问还不错,比季中临强。”
季中临:他真受不了这俩人说话了,妈的,一个比一个说话难听。
在教授面前,沉一凝肚子里那一点点墨水,实在不敢拿出来显摆,脸因为不好意思而微微红了,“村里人知道我喜欢看书,有什么书都往学校里送,下乡的知青们也会借给我书看,有些人走之前干脆把书全送我。”
“每个星期,邮递员会往学校送报纸,我也看。”
“五花八门的书,各种各样的知识,学得东西全不成体系。”沉一凝不无遗撼道,“听说我的亲生父亲是科研人员,一定很有学问,如果有一天相见,我好惭愧没能象他一样,成为一个博学多才的人。”
“他看我一事无成的样子,也会失望吧。”
鬼使神差地,梁铭章望着她,声音颤斗,“不,不会,每一个父亲都希望有你这样的女儿。”
季中临见沉一凝那么沮丧的表情,心抽了一下,又探过头,附和梁铭章的话:“就是。”
梁铭章伸手柄季中临推回去,没好气道:“但是都看不上他这样的女婿。”
季中临:“”
日他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