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门，丹堂深处。
苏瑶的私人丹室，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各种灵草药性混合的复杂气息。墙壁上镶嵌的“净尘琉璃”散发出柔和白光，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两侧高大的檀木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数以千计的药材玉盒、矿石标本、以及各式各样的丹炉、器皿。中央是一座通体由“温火玉”雕琢而成、铭刻着繁复聚灵阵纹的淡青色丹炉，炉底地火口幽幽泛着红光，散发出稳定的热力。
此刻，丹炉并未开火。炉盖敞开，旁边一张宽大的寒玉台上，摊开放着几样东西。
最显眼的，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玉瓶，瓶口塞着最廉价的软木塞。瓶身旁边，静静躺着一颗龙眼大小、青白二色交融、表面流转天然云纹、散发着温润光晕与清神异香的丹药——正是林风以“丹尘子”身份炼制，并通过“天枢散人”渠道辗转送还的完美蕴神丹。
丹药旁边，放着几片焦黑的、似乎是从什么容器上刮下来的残渣碎屑，以及一小撮灰白色的、带着奇异焦香的火灰。这是苏瑶通过特殊渠道，花费不小代价，从黑岩城那家曾“保管”铁盒的杂货铺掌柜那里，“交易”来的东西——据说是当初寄存铁盒之人（一个灰袍修士）不小心遗落在柜台缝隙的“垃圾”。
此外，还有十几枚大小不一、新旧各异的玉简，内容涵盖上古丹方考证、灵草异变记录、特殊炼丹手法猜想，以及……一份她从某个隐秘渠道高价购得的、关于“葬古渊事件”中“疑似掌握高阶时空类神通的神秘紫袍人”的极其模糊、语焉不详的情报摘要。
苏瑶并未坐在惯常的蒲团上，而是背着手，在寒玉台前来回踱步。她身着一尘不染的月白道袍，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朴素木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蹙起的秀眉。她的目光，反复在蕴神丹、那些残渣碎屑，以及那几枚关键的玉简之间流连。
困扰她的，并非这颗完美蕴神丹本身——虽然它确实代表着一种近乎艺术的丹道造诣，让她痴迷研究了数日，获益匪浅。
真正让她心头疑云越来越重的，是这颗丹药背后，那看似“了断因果”、实则留下更多谜团的“归还”方式，以及……某些极其细微、却让她炼丹师直觉频频示警的“不协调感”。
首先，是归还的方式。
通过黑岩城一家普通杂货铺中转，用最寻常的铁盒，附上一个指向青玄门丹堂的隐晦丹纹印记……看似巧妙，实则在苏瑶看来，漏洞颇多。以“丹尘子”能炼制出完美蕴神丹的水平，其心思之缜密、对细节之把控，绝不该留下如此明显的、可被追查的流转链条（杂货铺掌柜）。除非……他是故意的？故意留下线索，却又让线索看似无用？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测试？或者，这链条并非“丹尘子”所留，而是那个“灰袍寄存者”的手笔？
其次，是那丹药本身。
完美，太完美了。完美到……苏瑶在反复揣摩其丹纹、药力融合度、灵气内蕴方式时，隐隐感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并非手法熟悉，而是一种更玄乎的、近乎“道韵”层面的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觉得，这种追求极致完美、不留丝毫冗余和妥协的风格，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印象……有些许重合。
这个印象，来自她早年一次偶然的奇遇。那次她为寻一味罕见药引，深入一处上古修士遗留的药园废墟，在废墟最深处，发现了一间保存相对完好的炼丹静室。静室中央的丹炉早已化为凡铁，但炉壁上，残留着几道极其淡薄、却让她至今难忘的丹火灼烧和药气浸染的痕迹。那些痕迹显示出的控火精度、药力提纯与融合理念，与她后来在“丹尘子”出售的某些丹药（非完美级别）中感受到的“韵味”，有某种神似之处。
难道“丹尘子”得到过类似的上古传承？
最后，也是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些从杂货铺弄来的“垃圾”。
那焦黑的残渣碎屑，经过她反复检测分析，确认是某种品阶不低的“沉阴木”燃烧后的残留。沉阴木并非罕见，但其燃烧后残留的灰烬，会带有一种极其特殊、难以完全祛除的“阴煞沉降”特性。通常只有炼制某些特殊的阴属性丹药、或者修炼某些偏门阴寒功法、亦或是……长时间身处阴煞极端浓郁之地的人，才会经常使用这种木料作为燃料或辅助材料。
而那撮灰白色的火灰，则更加古怪。其中检测到了微量“地肺毒火”和“空青石”粉末混合燃烧后的残留。“地肺毒火”多用于炼器，炼丹极少用，因其火性暴烈难控，容易引入杂质。“空青石”则是布置某些空间类阵法的辅助材料。
一个炼丹师（灰袍寄存者），身上怎么会沾染这些东西？除非……他不仅仅是个炼丹师，还可能是个炼器师？或者阵法师？或者……经常出入地火不稳定、阴煞浓郁、且空间环境特殊的地方？
葬古渊？乱空涧？
这两个地名，几乎是立刻跳入了苏瑶的脑海。结合那份关于“紫袍人”的情报摘要……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荒谬的猜想，开始在她心中成形。
“丹尘子”、“灰袍寄存者”、“葬古渊神秘紫袍人”……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势力的不同马甲？
“丹尘子”精于丹道，追求完美，风格古意。“灰袍人”可能兼修他艺，常涉险地。“紫袍人”掌握疑似时空神通，实力莫测。
如果“丹尘子”就是“灰袍人”，那么他归还蕴神丹，了结与自己的因果，或许是因为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关注，不想牵连过深。而选择在葬古渊事件前后这个时间点归还，是否暗示……他也卷入了那场风波？甚至……那“紫袍人”也与他有关？
苏瑶停下脚步，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捏起那颗完美蕴神丹，举到眼前，对着净尘琉璃的光，细细端详。
丹药内部，青白二色氤氲流转，仿佛内蕴一个小天地，生生不息。
“丹道……何为丹道？”她低声自语，眼中迷茫与思索交织，“萃取草木金石之精华，调和阴阳五行之冲突，以火为媒，以神为引，逆夺造化，凝练升华……此为丹术。”
“然则，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真正的‘大丹’，炼的又岂止是药石？”
她的思维，如同被这颗完美丹药和一连串谜团点燃，开始向着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危险的领域发散。
“若以‘天枢散人’为‘药引’，以各方势力之贪欲为‘炉火’，以葬古渊之局为‘丹炉’……最终炼制出的‘大丹’，又会是什么？情报？混乱？渔翁之利？还是……某种更不可知的东西？”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若真有人能以天下为棋局，以众生为药材，行此“炼丹”之事，其心性、其手段、其实力，该是何等可怕？
她猛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过于惊世骇俗的联想。证据太少，猜想过于跳跃。
但一颗怀疑的种子，已然在她心中深深埋下。她不再仅仅将“丹尘子”视为一个神秘的同道，一个值得探究的对象。她开始隐约感觉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庞大、复杂、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冰山一角。
而“天枢散人”这个名字，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与“丹尘子”并列，出现在她需要重点关注和调查的名单上。
她小心地将蕴神丹放回玉瓶，收好那些残渣碎屑和玉简。
走到丹室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水镜法阵。她激活法阵，水镜荡漾，浮现出黑岩城的模糊景象。
“看来，需要亲自去黑岩城一趟了。”苏瑶目光坚定，“那家杂货铺，还有‘天枢散人’可能活动过的区域……或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至于‘丹尘子’……”她看了一眼那个普通玉瓶，“既然你想了断因果，那我就承你这个情。但丹道之惑，真相之求，却不会因此而止。”
她关上水镜，回到寒玉台前，铺开一张全新的符纸，提起一支以“灵犀兽”尾毫制成的符笔，蘸取特制的“留影灵墨”，开始将自己今日的所有分析、猜想、疑点，以只有她自己能完全解读的密文，一一记录下来。
笔尖划过符纸，沙沙作响。
丹室之外，夜色深沉。
丹室之内，一位天才丹修的心，却因一颗丹药、几片残渣、和一个模糊的身影，而掀起了探索真相与大道真谛的波澜。
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已经无比接近了某个惊人的真相。
更不知道，当她决定动身前往黑岩城时，一双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刚刚完成一轮“善后”的眼睛，已经通过进化后的推演道果，隐隐感知到了……一丝来自她的、不同寻常的“关注”。
那丝关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已荡开了细微的、预示着麻烦即将上门的涟漪。
同一片夜空下，青玄门竹舍。
刚刚从藏书阁“工作”归来，正以长春功疗伤姿态静坐的林风，心头忽然莫名一跳。
推演道果核心的混沌漩涡，极其轻微地旋转了一下，映照出识海边缘一条极其淡薄、刚刚开始凝聚的、带着淡淡药香和探究意味的……“因果线”。
线的另一端，遥遥指向丹堂方向。
“苏瑶……”林风在心神中默念这个名字，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进化后的推演道果带来的“因果线”感知，虽模糊且时灵时不灵，但此刻这条线的出现，结合他之前对苏瑶性格和行为的了解，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位丹堂天才，恐怕并没有因为那颗完美蕴神丹而彻底放弃对“丹尘子”的好奇，反而……可能想到了更多，甚至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
“是因为归还方式留下了破绽？还是丹药本身让她联想到了什么？亦或是……葬古渊的风声，让她将不同线索串联了起来？”
林风迅速分析。苏瑶的敏锐，他从不低估。尤其是涉及到丹道领域，她的直觉可能比许多高阶修士的神识还要精准。
“麻烦。”他心中暗道。苏瑶不同于南宫仇。南宫仇是敌人，是威胁，可以设法躲避、对抗、甚至消灭。但苏瑶……至少在明面上，与他无仇无怨，甚至有过一份善缘。她代表着青玄门内的正当关注，这种关注难以用暴力或诡计彻底斩断，处理起来更加棘手。
“必须在她将怀疑落实、并可能采取进一步行动（比如上报宗门或深入调查）之前，进行干预和误导。”
林风心思电转。直接接触或警告苏瑶？风险太大，且容易暴露更多。
最好的方法，依旧是“间接引导”。
他需要让“丹尘子”这个身份，彻底“死”在苏瑶的调查中。不是消失，而是以一个合理的、无法再追查的方式“终结”。同时，需要放出一些新的、能转移她注意力的“线索”，将她引向错误的方向，或者引向一个更宏大、更安全（对他而言）的“舞台”。
或许……“远古战祠”是个不错的选择？
林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天枢散人刚刚接到关于战祠的委托，报酬是稀有的“五行本源之气”，对他道果下一阶段成长至关重要。若能借此机会，将苏瑶的注意力也引向战祠，让她在调查那上古遗迹的过程中，逐渐淡忘对“丹尘子”和“天枢散人”之间联系的追查，甚至可能让她在战祠遇到“真正的”危险或机缘，从而无暇他顾……
一个初步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勾勒。
他需要尽快通过“天枢散人”的渠道，在黑岩城乃至更广的范围，放出一些关于“远古战祠”出现异动、可能蕴含上古丹道传承或稀有丹方、甚至有“神秘炼丹师”出没的传闻。传闻要半真半假，引人遐想。
同时，“丹尘子”这个身份，也需要安排一次“最后的现身”。或许是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坊市，出售几瓶品质尚可但绝不出挑的丹药，然后“无意间”透露即将远行、探寻上古遗迹的消息，从此销声匿迹。
而“天枢散人”在战祠的行动，则需要更加小心，尽量避免留下可能被苏瑶这种心思细腻之人抓住的特征。
“就这么办。”林风下定决心。苏瑶的怀疑，必须掐灭在萌芽状态，并以一种对她而言“有益”或“值得投入”的方式，进行转移。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继续维持着疗伤的姿态，但心神已然开始为应对这位丹堂天才的“好奇心”，进行新一轮的布局。
窗外的月光，静静洒落。
一个因丹道执着而起的疑惑。
一个因稳健求生而动的谋算。
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碰撞。
而远在南疆边境，那片被称为“远古战祠”的凶险之地，仿佛也感应到了即将汇聚而来的目光与暗流，在亘古的沉寂中，隐隐散发出一丝更加诱人、也更加危险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只是这一次，被卷入风中的，又多了一位执着于真相与丹道的女子。
林风闭着眼，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敲。
推演道果中，那条来自苏瑶的淡薄因果线，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指向变得更加明确了一些。
他心中凛然。
“看来……她的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
必须加快布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