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生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衣服,张平也醒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
走出后院,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睡意。
公共水龙头下,冰冷刺骨的井水哗哗地流着,两人用毛巾沾了水,胡乱在脸上一抹,就算是洗漱过了。
那股寒意直透天灵盖,却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赶紧的,整利索了出发!”
张平搓着手,哈出一团白气,“争取天亮透之前就上路,早到保定早完事!”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检查了车辆,确认货物和油箱都安然无恙后。
伴随着引擎低沉的咆哮,卡车驶出了徐水县城,重新汇入了通往保定的国道。
清晨的道路格外好走,迎着初升的朝阳,车速也比昨夜快了不少。
上午十点左右,一座挂着“保定第一食品厂”几个红色大字的工厂大门,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门口站着两个挎着枪的保卫,神情严肃。
不等车靠近,一个穿着干部服的年轻人便从门卫室里走了出来,对着他们挥了挥手,示意停车。
“哪儿来的?干什么的?介绍信!”年轻人走到车窗边,语气公事公办,眼神在两人脸上一扫。
张平刚要开口,何雨生已经不卑不亢地跳下车,从怀里掏出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递了过去。
“同志,我们是京城炼钢厂运输队的,奉命给贵厂送一批特供物资。”
那年轻干事接过介绍信,展开扫了一眼。
当他的目光落在介绍信抬头的“何雨生”三个字上时,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锁在何雨生的脸上,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嘴唇哆嗦着,原本官腔十足的语调变得结结巴巴。
“你你是小何?39军116师汽车营的那个小何?!”
何雨生也是一愣。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对方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这个标记瞬间就勾起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那是在上甘岭,炮火连天的冬夜,一个满脸炮灰的侦察兵把最后一个冻得像石头的罐头分给了他一半,而那道疤,就是当时被弹片划的!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你是38军侦察连的林班长?!”
“我操!”
年轻人爆了一句粗口,一把扔掉手里的介绍信,冲上来给了何雨生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好小子!真是你!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
他的手掌,带着军人特有的力道,狠狠地砸在何雨生的后背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何雨生也激动地回抱着他,眼眶有些发热。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都会想起那些在战壕里同生共死的兄弟。
“林哥!你小子还活着!”
“废话!老子命硬!”
林南松开他,上下打量着何雨生,一拳捶在他结实的胸口,“你小子看着比以前更壮实了!好!好啊!”
他感慨万千,声音沙哑。
“一晃都他娘的十一年了!从五二年到现在咱俩还能在这儿碰上,就是天大的造化!好多兄弟,就再也见不着喽”
一旁的张平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戏剧性的转折。
前一秒还盘查得跟审犯人似的,下一秒就成生死兄弟了?
林南也注意到了张平,立刻抹了把脸,恢复了些干部的样子,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行了行了,先办正事!别让你们厂领导觉得我们这儿的人没规矩!”
他转向张平,热情地伸出手,“这位是张师傅吧?我是这儿保卫科的林南,刚才多有得罪,别往心里去!”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林科长您太客气了!”张平受宠若惊地握了握手。
林南大手一挥,亲自跑到门口去抬起了栏杆。
“进来!车直接开到二号仓库门口!”
在林南的指引下,何雨生将车稳稳停在了仓库的卸货平台。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师傅走了出来。
“林科长,你这可是稀客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老李,别贫了!”
林南笑着捶了老李一拳,随即指着何雨生,语气里满是骄傲。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过命的兄弟,何雨生!从京城给咱们送好东西来的!”
何雨生这才知道,林南已经不是当年的班长,而是保卫科的副科长了。
老李一听是林南的战友,态度愈发热情,连连招呼着:“哎哟,原来是大英雄来了!快,屋里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林南拍了拍何雨生的肩膀,“先卸货,办手续。完事儿了哪儿也别去,中午我做东,咱们去食堂好好整一顿,我得跟你跟张师傅好好喝几杯!”
一听到食堂两个字,开了大半天车的张平和何雨生肚子都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尤其是张平,脸上立刻露出了期盼的神色。
这年头,能在工厂食堂吃顿好的,那可是天大的享受!
工人们早就得了信儿,呼啦啦上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开始卸货。
二十桶花生油,五十袋特供面粉,老李拿着单子,一件一件仔细核对,清点得一丝不苟。
一切顺利,何雨生很快就拿到了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回执单。
这意味着,他这趟出车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成了!”
老李将回执单递给何雨生,又扭头对林南嚷嚷,“林科长,你可别瞎大方了!厂办那边早就打了招呼,给炼钢厂来的同志安排了接待餐,用不着你掏腰包!”
林南一听,乐了,搂住何雨生的脖子。
“那感情好!今天我是跟着我老战友蹭饭吃了!”
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向食堂。
食品厂的食堂显然比炼钢厂的要阔气得多,林南直接把他们领进了一个小包间。
比起大堂的喧嚣,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食堂管理员老陈亲自过来倒水,林南大大咧咧地嘱咐。
“老陈,把你们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务必让这位何师傅炒两个硬菜!招待好我兄弟,听见没!”
何师傅?
何雨生端起搪瓷缸子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滞。
他的心里猛地一咯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