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风刮得有些冷硬。
校场边的布告栏前，围了七八个穿旧袄的军汉。布告是清晨贴出来的，纸张崭新，浆糊还没干透，在冷风里微微颤动。最前面的是马三，他个子不高，但站得扎实，脖子前伸，眼睛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布告上的内容。
身后的刘二踮了踮脚，视线越过马三的肩膀，也只看到黑压压一片字。“马哥，上头说啥呢？”他问，嘴里呵出白气。
马三没立刻回答。他的手指在布告上划过，停在一行字上，。过了半晌，他才收回手，转过头，脸上神情复杂。
“他娘的，”马三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但带着一股子劲，“朝廷这是要把天下所有的兵马都编成卫所。”
周围几个军汉互相看了看。有人挠头，有人搓手，有人把冻红的耳朵往衣领里缩了缩。
“卫所？”刘二追问，“那……那是好是坏？”
马三转过身，背对布告，面向众人。他伸出两根手指：“两条。第一，卫所兵分地，按户给田，每个卫所兵最低百亩地。第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百户以下的军职，可以世袭给儿子。”
有人“嚯”了一声。
“世袭？”一个瘦高个挤上前，“马三哥，这话当真？”
马三指了指布告：“白纸黑字。”
瘦高个伸长脖子去看，但他识字不多，只认得零散几个。刘二拉他袖子：“陈五，你急啥，听马哥说完。”
马三继续说：“百户以上的武将，得考武举。骑射，身家清白，过了才能袭职。不过……”他摇摇头，“不过就降成百户。”
陈五咂咂嘴：“那也值啊，百户，管一百二十号人呢。”
周围响起几声附和。
马三却摆摆手，示意安静。他重新转向布告，手指点在另一段文字上：“看这儿。卫所分两种：大明本土的，和海外的。”
众人又凑近了些。
“本土卫所，”马三的声音沉下来，羡慕的说，“只要禁军精锐，云州卫，咱们没戏。”
这话像盆冷水，泼在每个人头上。
短暂的沉默。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从众人脚边掠过。刘二先开口，声音有些不甘：“那……那海外卫所呢？”
马三盯着布告，看了很久。久到陈五忍不住要再问时，他才缓缓开口：“海外卫所，咱们能报。”
“去海外？”有人迟疑。
“多远？”
“听说要坐好个把月的船。”
议论声低低响起。马三没打断他们，只是看着。等声音渐渐小了，他才说：“朝廷给的条件不差。地，肯定比本土多，世袭，一样的规矩。还有……”他顿了顿，“去了海外，咱们大明人，就是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陈五眼睛亮了：“马哥，你的意思是……”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马三截断他的话，“咱们是比不上禁军那些精锐。但对付海外蛮夷，”他拍了拍腰侧，咱们明人还不是随便收拾，“够用了。”
刘二搓着手，眉头皱着：“可……可离家太远了啊。我娘还在老家……”
“大丈夫四海为家。”马三看向他，目光平静，“整个天下都是大明的。你去海外，也是在大明境内。只不过偏了点。”
这话让几个人笑了起来，笑声干涩，但确实说的在理。
陈五第一个表态：“马哥，我听你的，你去哪儿，我跟哪儿。”
另外两个也点头。
“马哥，海外……真有地分？”
“布告上写着呢，还会骗你们不成。”马三道。
刘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雾在冷空气里散开。“成，”他说，“我也去。”
马三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松了些。“我打听过，”他说，“欧洲那边，气候不差。英国卫，听说风景也好，就报这个。”
几人商议定了，便往校场西侧的录事处走。
路上又遇见几拨人，都在议论卫所的事。有人兴奋，有人担忧，有人骂骂咧咧说朝廷这是要把他们发配边疆。马三没搭话，只是闷头走。
录事处设在原先的粮仓外，临时搭了个棚子。一张长条桌，后面坐着两个书吏，一个年轻些，在磨墨；一个年长的，正低头整理名册。桌前已经排了队，二十来人，伸长脖子往前看。
马三几人排到队尾。
队伍移动得不快。前面不时传来书吏的问话声，报名的军汉回答声，还有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轮到的人报上名字、籍贯、所属部伍，书吏查对军籍，记录，然后盖印。流程简单，但每个人都问得很细。
终于排到马三。
年长的书吏抬起头，打量他一眼：“姓名，籍贯，所属。”
“马三，山西大同府人，原属湘军左营第三都。”马三声音平稳。
书吏翻动名册，找到对应记录，核对了一番。“想报哪个卫？”
“英国卫。”
书吏手指往下滑，停在一处。他看了看，摇头：“英国卫名额满了。”
马三一愣：“满了？”
“今早报的，六十个名额，半个时辰前就满了。”书吏语气平淡，“换一个吧。法国卫、埃及卫、安南卫，都还有缺。”
马三身后的陈五急了：“大人，就不能通融一下？咱们兄弟几个想在一处……”
书吏抬眼看他：“规矩是朝廷定的。名额满了就是满了。你们报不报？不报让后面的人。”
马三按住陈五肩膀，对书吏道：“报，法国卫。”
书吏点点头，提笔在名册上记录。墨迹在宣纸上出现，一个个字迹工整。写完马三的，又抬头看向后面几人：“你们呢？”
“法国卫。”陈五闷声道。
“法国卫。”刘二也说。
另外两个跟着报了。
书吏一一记录完毕，从桌下取出五块木牌，分别写上名字和“法国卫”字样，递给他们：“拿好。三日后辰时，在校场集合，统一登册，过时不候。”
木牌粗糙，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几人让到一边，让后面的人上前。一个高个子军汉挤到桌前，声音洪亮：“报英国卫！”
书吏头也不抬：“满了。”
“满了？”高个子愣住，“那……那法国卫？”
书吏查了查：“法国卫还有三个名额。报不报？”
高个子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他是独自来的，没同伴。“报。”他说。
书吏记录，发牌。高个子接过木牌，在手里掂了掂，转身走了。
马三几人站在棚子外，看着手里的木牌。陈五用袖子擦了擦牌面，咧嘴笑了：“法国卫……马哥，法国在哪儿？”
“欧洲。”马三道，“离英国不远。”
“那儿……真有地分？”
“朝廷的布告，不会假。”
刘二摩挲着木牌边缘，忽然问：“马哥，你说……咱们真能在那地方扎根？”
马三看向他。这个同乡的年轻人脸上有不安，有期待，还有种豁出去的决绝。他想起刘二老家那几十亩薄田，
“当然能。”马三声音不高，但笃定，“朝廷要把一百多万厢军散到世界各地。咱们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去了，分了地，娶妻生子，那就是咱们的地，咱们的家。”
他顿了顿，望向校场远处。那里，一队禁军正在操练，铠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那些是能留在本土的精锐。而他们这些没被选上的，要去海外。
马三收回目光，“去外面，咱们是大爷，至少比在这儿强。”
几人都不说话了，眼神里都是激动之情。
马三把木牌塞进怀里，贴肉放着。牌面冰凉，但很快被体温焐热。“走吧，”他说，“回去收拾东西。三日后，别误了时辰。”
他们转身离开录事处。身后，队伍还在排着，不断有人来，有人问，有人领了木牌，有人失望离开。布告栏前依旧围满了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整个云州，整个山西，山东，湖南，贵州乃至整个大明，这样的场景正在无数个军营中上演。
一百多万厢军，将从大明出发，乘船，骑马，步行，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将在陌生的土地上建立卫所，耕种，戍守，生息。他们将把大明的疆域，延伸到目光所及的最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