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书房的屏风后,光线被厚重的窗纸过滤得只剩下昏暗的灰调。
画眉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她身上的夜行衣早已干透,但衣领处似乎还残留着从北方一路疾驰带来的寒气。
李胜的视线正钉在桌案那份摊开的舆图上,手指顺着代表官道的墨线,一路滑向棘阳与幸福乡之间的狭长地带。
“告诉林小姐,幸福乡已经做好准备接收这些百姓了。”李胜的声音很平稳。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高速运转,闪过的是二号高炉扩建后巨大的人力缺口,以及明年春天开垦荒地所需的上万张犁头。
每一个走进棘阳的人,都是一份会呼吸的燃料,是可以被量化的劳工。
画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接令即走,她那双露在黑纱外的眼眸中,极其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迟疑。
按照她受到的训练,这种规模的“接收”通常意味着自毁,或者因无力供养而引发内部暴乱。
在这个连郡守府都开始锁死商道的时候,这种承诺重得有些荒谬。
“你确定?”画眉的声音很轻,“那是十万张嘴。”
“那也是十万双手。”李胜抬起眼皮,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锋利。
他从桌上拿起一枚刚铸好的“幸福乡”铜章,重重地压在案卷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但我需要你们的协助。光凭我的护卫队,没法在一片恐慌里建立秩序。”
“我需要林小姐派人深入流民堆,去告诉他们,南边有饭吃,有活干。”
“不要让他们乱跑,要把水引到槽里,而不是让它把堤坝冲毁。”
画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身形在阴影消融的一刹那消失在了偏厅。
半个时辰后,卧龙山深处的竹庐。
林琬琰读完了回信。
她原本一直紧紧拢在身前的披帛滑落在一边,肩膀的线条随着一次长长的呼气而松弛下来。
她转过身,看向坐在一旁煮茶的秦伯:“他答应了。”
秦伯正提着紫砂壶的手停在了半空,滚烫的茶汤在杯口溢出了一滴,落在红木桌面上,腾起一丝白汽。
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琬琰:“这胃口,比老奴想的还要大。”
秦伯放下茶壶,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
“十万人。若是一个处理不好,这便是活埋他的沙堆。殿下,您真打算陪他赌这一局?”
“这不仅仅是为了他,秦伯。
林琬琰走到窗前,推开竹窗。
外面是连绵的远山,阴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十万人如果成了乱民,孙天州就能借口平叛,顺带着把他也抹掉。”
“可如果这十万人成了他手下的子民,南扬郡这块地,孙天州就再也握不住了。我们要争的是这一线生机。”
秦伯沉默了良久,最后长叹一声。
他起身走到书架旁,伸手在第三格的暗槽里摸索了片刻,抽出了一面暗黄色、绣着枯黄旋风纹路的三角旗。
“既然如此,是时候让那些‘野狗’干点正经事了。这些年,咱们在黄风军里撒下的种子,也该到了收割庄稼的时候。”
黄风军偏将血狼的死,在当时的流寇潮里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浪花。
这支本就是由流民、地痞和逃兵组成的乌合之众并没有散去,而是被几个一直潜伏在军中的“执事者”悄无声息地接管了。
距离青石关三十里的一个废弃土寨里。
数百名裹着黄色抹额的汉子正蹲在土墙边。他们面前并没有堆满金银,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两百大袋麻袋。
麻袋口敞开着,里面并不是抢来的细软,而是沾着泥土、散发着泥腥味的土豆——那是几天前通过秘密渠道从棘阳方向运送过来的。
一名领头的统领,此时正在查看手中盖着梅花印的密令,此人正是黄风军的大统领黄风。
“殿下有令。”黄风的声音在这群汉子中间回荡,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所有人,脱了这身扎眼的黄皮,换上农人的旧衣。”
“咱们接下来不抢劫,咱们去送粮。去告诉北边涌过来的流民,棘阳县开仓了。谁想活,谁就往南边走。”
在长期的潜伏与严酷的纪律约束下,他们早已习惯了服从。
“统领,咱们真要救人?”一个独眼龙低声问,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刀柄,“咱们不是应该在乱局里”
“这是最大的乱局,也是咱们主子给大梁钉下的最后一颗钉子。”黄风将密令凑到火把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动身吧,把旗子收好,谁要是乱说话,这刀就从谁的后脑勺进去。”
不久之后,第一批从北方逃荒过来的流民在饥渴与恐惧的极限中,见到了这些不一样的“接头人”。
那是大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的傍晚。
天空开始飘起细小的冰晶,落在皮肤上会有轻微的刺痛感。
赵家集的幸存者队伍,也就是高猛所在的那支,已经走到了体能的尽头。
一个中年妇女在跨过一段半塌的树根时,双腿一软,像一段枯木那样栽倒在雪泥里。
周围的人只是绕过去,视线在她身上掠过,甚至没有一秒钟的停留。
直到前面的人群传来了骚动。
那一丝骚动并不是来自蛮族的马蹄声,而是一股在寒风中被吹散的、混合了泥土焦香与熟食的气味。
“前面有人发粮!”
也不知是谁发出的第一声呼喊。
那声音像是被掐断的哨音,在死寂的队伍里激起了本能的战栗。
高猛死死攥紧手中的断刀,视线穿过人群耸动的头顶。
那里确实有几口支起的大锅。虽然没有所谓的精致帐篷,只是用几根木杆和破麻袋搭起的棚子。
但锅底燃烧的木炭红通通的,偶尔爆出一两个火星,冒着暖烘烘的白色蒸汽。
几个壮汉站在锅后,神情冷峻。
他们并没有官差那副不可一世的面孔,也没有通常商户的那种市侩。
他们手里握着大号的木勺,正在用力搅拌着锅里粘稠的土豆泥和粗麦。
“一人一勺!领了就往南走!”
一名大汉在人群中穿梭,指挥着那些几乎要疯掉的人排队。
一旦有人试图冲抢,他那只厚实的手掌会迅速按在对方的肩膀上,指关节发力,动作精准且充满了暴力压制的暗示。
“别挤!棘阳还有十万斤粮!只要你们走得到!”
这句承诺在难民耳中比神迹还要响亮。
高猛挪到了锅前。
当那口粘稠滚烫且散发着淀粉香气的食物落在他的木盆里时,他的手指产生了剧烈的震颤,差点拿捏不住。
但他迅速将其控制住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热气,让那种温度顺着鼻腔暖进肺里,抬头看向那个施粥的人。
“你们是谁?”高猛嗓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带路的人。”对方连头都没抬,眼神冷厉,手中的大勺敲得锅边邦邦作响。
“吃完了滚蛋,下一个!”
高猛没有多留,转身护着木盆钻出人群。
他知道这绝非什么善堂,这种组织效率和纪律性,背后站着的一定是那种试图在大旱之年吞食天下胃口的巨兽。但他不在乎。
只要有口热饭,只要不再是那种只能啃马肉、甚至啃尸体的绝境,什么样的陷阱他都愿意往里跳。
这支名为黄风军实则成了引导员的特殊队伍,像是一根根细长的钉子,钉在了南下的主要航道上。
他们通过极其有限的食物和强力引导,成功将那一波波已经偏离航线的流民,人为地导向了一个共同的终点——棘阳县。
呲——
混着冰渣的泥水被泼进红热的炭坑,激起一阵令人牙酸的爆响。
最后十几个土灶在腾起的白烟中瞬间死寂,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稀薄热度被北风横扫一空。
几个正趴在锅沿试图抠下最后一点干涸淀粉块的流民,手指冻得一哆嗦,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他们抬起头,视线里不再是冒着热气的粥桶,而是黄风军战马铁蹄下溅起的黑泥。
那些骑在马上的汉子面无表情,只是整齐划一地解下了挂在鞍侧的马鞭,在半空中虚甩了一记。
啪。
鞭梢破空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格外刺耳。
“开拔。”
黄风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戴紧了手上的皮手套。
他的音量不高,但在这种死一般的静默中,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石头。
没有动员,也不再需要解释。
几个还试图往怀里塞两根未烧尽木柴的汉子,被冲上来的骑兵一鞭子抽在后背。
粗劣的麻衣瞬间裂开,皮肉外翻。
他们连惨叫都被噎在了喉咙里,整个人被马胸撞得踉跄后退,重重地砸进身后密集的人堆里。
“除了这百十斤肉,什么都不许带。”黄风用马鞭指了指一个死死护着破独轮车的老头,那车轴上甚至还缠着几根烂布条,“不想走的,就留下来填沟。”
老头那双枯树皮一样的手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指甲在车把上抠出了几道白印,最终还是松开了。
他佝偻着背,像只被抽掉了脊骨的老狗,钻进了正在缓缓蠕动的队伍。
高猛站在人群左翼。那种熟悉的、混合着铁锈味和汗酸味的紧张感——那是屠刀落下前的倒计时——刺激得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
他弯腰从泥泞里拾起半截断裂的长矛杆,大步走向那群还在因互相挤压而发出闷哼的流民。
“左边那队,往里收!”
高猛手中的矛杆毫不客气地砸在一个试图从侧翼溜出去解手的年轻人腿弯处。
“咔”的一声,那是木棍敲击胫骨的脆响。
年轻人痛得脸部肌肉扭曲,刚要张嘴,就撞上了高猛那双布满血丝、眼角还在微微抽搐的眼睛。
“这就叫编组。”高猛吼道,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他没有停手,粗暴地用矛杆将几个试图抱团取暖的家庭强行捅开,按个头高矮像填鸭一样塞进队列,“不想被马蹄子踩成肉泥,就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走!”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矛杆击打肉体的闷响和简短有力的指令。
那种在边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本能,让他在这一片混乱的烂泥塘里,硬生生砸出了一个秩序的节点。
十几分钟内,原本臃肿溃散的人群左翼,竟然被他用暴力捏出了一条直线的轮廓。笃、笃。
马蹄声停在了高猛身后三步的位置,沉重的鼻息喷在他的后脖颈上。
高猛握着矛杆的手背青筋暴起,但他没动,只是慢慢转过身。
视线平视,只盯着那双沾满黑泥和草屑的战靴。
“哪部分的?”
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一股常年嘶吼特有的沙哑和金属质感。
“北朔关,左哨百夫长,高猛。”高猛回答得极快,腰背下意识地挺直,发出脊椎骨节的轻响。
一条红色的布条从马背上抛了下来,沾着雪水,吧嗒一声落在脚边的泥泞里。
“系上。”黄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马鞭指了指队伍后方那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一大片。
“那一千个脑袋归你管。少一个,我就把你的头挂在旗杆上顶账。”
高猛弯腰捡起布条。
那布料粗糙磨手,上面还带着暗沉的褐色血迹。
他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将布条死死地勒在左臂上,紧得让肱二头肌充血隆起。
猛地转身。
“都聋了吗!”
高猛的声音在寒风中炸开,带起一阵白雾。
“都给老子把眼珠子抠亮了!看着这根红条子!从现在起,谁敢掉队一步,老子手里的棍子就让他知道什么是军法!”
原本还在推搡的人群出现了一瞬的凝滞。那是被捕食者锁定时本能的僵硬。
随后像是找到了蚁后的工蚁,这群失魂落魄的人开始下意识地向高猛这一侧靠拢、挤压。
秩序,哪怕是建立在暴力之上的秩序,在生死边缘也是唯一能让人感到踏实的救命稻草。
夜幕像一口黑锅,彻底扣了下来。
若是有鹰隼从万米高空俯瞰,这片大地正上演着一幕残酷而对称的画面。
北方的地平线上,暗红色的光晕连绵成片,像是一道在大地上溃烂的伤口。
那是蛮族游骑点燃的村庄和枯林,火光跳跃着,吞噬着一切生机。
而在那条通往南方的官道上,另一条“火龙”正在蜿蜒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