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刚才用的全是丹田气,那种不仅要控制音色还要控制气场的消耗,比刚才在街上走那一路还要大。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粘在脸颊上。她有些忐忑地看着李胜。
李胜放下了抱着的手臂。
“啪。”一声极轻的击掌声发了出来。
李胜点了点头:“很好。”
“那些老夫子讲课,是把知识嚼碎了喂进去。”
“你讲课,是让他们跪着求你赏这口饭吃。”
李胜走到她面前:“这才是我要的校长。”
“但是——”李胜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告,“把握好尺度,明白吗?”
“是李大人。”柳如烟顺从地低下头。
李胜转身走回到座位上,重新恢复了那个冷硬的姿态,对着柳如烟说道:“休息几分钟,擦擦汗。然后我们来谈谈正事。”
柳如烟用力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工装标配的粗布手帕胡乱擦了擦额头。
她现在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哪怕李胜现在让她去跟孙天州那只老狐狸对骂,她估计都能用“人有手脚”四个字把对方喷得找不着北。
李胜喝了一口茶,然后将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那张泛黄的牛皮地图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笃”。
墙上的地图是棘阳县周边田亩堪舆图,标注了各个地块的划分。
见到柳如烟目光已经吸引过来,李胜说道:“今晚你不仅要念这四个字,还要告诉那些刚领了农具的汉子,怎么凭这双手,拿到那五亩不用交租的‘永业田’。”
毕竟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李胜在心里补充道。
柳如烟瞪大了眼睛,这位李大人竟然不是画大饼骗那些泥腿子,他是真的要给那些人免租。
接着柳如烟又想到,既然如此那么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能有一块地,就算是拿来种蔬菜也是极好的
不过李胜没有给她太多回味的时间:“先别着急。”
于是柳如烟忙不迭地应道:“请李大人吩咐。”
李胜维持着那个敲击的动作,指尖压在地图上一块被朱砂圈红的区域——那是棘阳县周边的最好的良田。
“刚才那是热身。”李胜的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因为刚才柳如烟那让人酥软的嗓音而产生半点波动。
“那些教材用来启蒙够了,但还不够锋利。”
这句话带了一点寒意,让柳如烟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这本能的反应让她那一身剪裁利落的工装在肩头绷起了一道细褶。
她看着那个男人,对方的视线并没有看着她,而是死死地钉在那张地图上,那种专注度让她觉得那根本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正在被解剖的活物。
“加点东西。”李胜抬起头,眼神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他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在‘人有手脚’后面,加上这一句。”
他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谁种地,地归谁。”
柳如烟愣住了。
她是个聪明人,在教坊司那种地方打滚这么多年,见多了权钱交易,听多了官场秘闻。
她甚至比一般的读书人都更清楚这个世道的底层逻辑是什么——是地契,是田租,是那些豪绅手里攥着的一张张薄薄的纸。
那纸比人命重,比律法大。
可现在,这个男人让她去喊什么?
谁种地地归谁?
不光要给那些泥腿子免租,甚至连地都要给他们。
这不仅仅是在教那帮泥腿子认字,这根本就是在拿着一把火,往这片土地下埋了几千年的火药桶引信上怼。
这话要是喊出去,那就不是得罪几个豪绅的问题了,这是要把整个大梁国的脊梁骨给抽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关于“法度”和“规矩”之类的场面话来缓和这种几乎让她窒息的疯狂感。
但当她对上李胜那双眼睛时,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干涩的吞咽声,因为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怎么?没听清?”李胜挑了挑眉。
“不听清了。”柳如烟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张地图,她只觉得那上面红色的朱砂圈像是一张张血盆大口。
“那就念,用刚才那个调子。”李胜没有丝毫怜悯的意思。
“我要看你怎么把这句话种进他们脑子里,种到他们做梦都在喊这一句。”
柳如烟深吸了一口气。
二堂里那种刚才建立起来的旖旎暧昧早就散了个干净,现在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
她感觉自己不是站在桌案前,而是站在悬崖边,背后就是那个推她下去的男人。
她双手撑住桌沿,这一次,指尖有些发白。
“谁种地”
刚一开口,她就发现不对。
声音太抖,太虚,哪怕她拼命想要拿出刚才那种语调,但这几个字本身的重量却像铅块一样坠着她的声带。
这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这是谋反的檄文。
“停。”李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
“我要的是你那种让人酥了骨头的本事,不是让你来念悼词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彼此体温的距离。
“柳校长,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这句话确实是把刀,但我要你给这把刀涂上最香的蜜。”
他伸出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在空中虚画了一条线,仿佛在指挥一段看不见的乐章。
“别想着它有多大逆不道。你要想的是,那是一群饿极了的野狼。而你,手里拿着最大的一块肉。”
李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诱导。
“你要告诉他们,这块肉,本来就是他们的。只要他们敢伸爪子。”
柳如烟看着那根手指,她突然想起在教坊司的时候,那些妈妈教过的话。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不光要给他们看到的,还要给他们想不到的。最大的诱惑从来不是脱光衣服,而是那种“也许能得到”的希望。
而对于那群流民来说,什么才是最大的希望?
女人?不,在饿死鬼面前,女人不值一提。
只有地能生出粮食的地。
她看着李胜,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的恐怖之处。
他让她用的不是“色”,而是“欲”,要她把那种人类最原始的贪婪,包装成最正义的诉求,然后再用最柔软的声音送进那些人的耳朵里。
这才是真正的媚术,媚的不是眼,是命。
然而一种奇怪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参与到某种宏大计划中的兴奋。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传声筒,而变成了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谁种地”
这一次,她的声音变了。
那种原本有些发颤的尾音被她刻意拉长,变成了一种带着钩子的气声。
她在“谁”字上用了一种极轻的起音,像是情人在耳边的呢喃,带着一种询问和挑逗。
然后在“种地”两个字上,却加上了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闻到泥土腥味的质感。
李胜没有打断,他在仔细听。
“地归谁”
最后这三个字,柳如烟没有像之前那样用气声处理。
她在“地”字上顿了足足半秒,那是为了蓄势。
然后,“归谁”这两个字,被她用一种混杂着叹息与肯定的语调吐了出来。
那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既像是在许诺一个让人疯狂的美梦,又像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实。
那种娇媚入骨的嗓音包裹着那句杀气腾腾的话,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却又极其致命的和谐。
就像是用最软的丝绸,去擦拭一把刚见血的刀。
当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在二堂空旷的屋顶下消散时,柳如烟整个人几乎是瘫软在了桌案上。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刚才那短短几个字消耗掉的心神,比她在以前陪一整晚酒席还要多。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李胜,就像是一只等待主人奖赏或惩罚的猫。
李胜依然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
但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给出评价,而是沉默地看着那张地图,似乎在回味刚才那段声音如果经过扩音器放大后会在广场上掀起怎样的风暴。
过了大概三四秒,他才转过头,看着柳如烟。
“记住这种感觉。”
他没有说“很好”,也没有鼓掌。
“刚才那一瞬间,”李胜俯下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将柳如烟圈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
“你比教坊司那个什么花魁,要危险一万倍。”
柳如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危险对于一个一直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女人来说,这个词是一种至高的赞美。
这意味着她拥有了力量,拥有了那种能够反过来支配他人的可能性。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李胜,这个给予了她这种力量的男人,那种狂热的崇拜感几乎要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
“是李大人。”
她再次叫出了这个称呼,但这一次,声音里不仅有那种顺从,更多了一丝共犯般的亲昵与疯狂。
李胜没有继续施压,只是将手探入怀中。
他的动作不快,随着手掌抽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黄纸出现在二堂昏暗的光线里。
纸张边缘粗糙,一角甚至还浸染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渍。
他随手将其扔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纸张并未完全展开,依旧保持着随意的蜷曲,但右下角一抹猩红却瞬间攫住了柳如烟的全部心神。
那不是普通的朱砂,在那个四方框内,“棘阳县令之印”六个篆字仿佛是用鲜血写就,笔画间充斥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柳如烟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见过这东西,在每年秋收核算田亩、或是大户人家分家立户的最终文书上。
那是秩序,是法理,是决定无数人一辈子归属的铁证。
可这一张,是空白的。
“田主”、“四至”、“亩数”一切都是空的,像一个等待被神祇填上名字的创世泥板。
“为了增加你的底气,这玩意儿,今晚你可以当场填上一张。”
李胜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故意留给柳如烟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才补充道:“随便发给哪个配合的人。”
李胜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是柳如烟的指尖却在距离那张黄纸不到一寸的地方悬停着,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不是钱,甚至不是权,这是定义“权”本身的权杖。
她忽然想明白了,如果她填了,那个得到土地的流民,这辈子都会把她当成再生父母。
她将不再是那个用声音取悦人的“柳管事”,而是赐予他们土地与生命的再造之恩。
一种从未有过的、夹杂着巨大恐惧的狂喜,让她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咙。
“不敢拿?”李胜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落在她悬停的手上。
柳如烟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惶恐与犹豫都被一种决绝的疯狂所取代。
她不再迟疑,一把将手掌按在了那张地契上。
粗糙的纸张触感下,仿佛有股电流顺着掌心窜遍全身。
“李大人”柳如烟低声唤道,攥着地契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失去血色。
她没有再说任何效忠的废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折好,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塞进了胸前最贴近心脏的内袋。
隔着衣料,她能感觉到那个红印的轮廓,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为这份契约敲响的鼓点。
“今晚,我会把这句话,种进每一个人的骨头里。”
李胜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往后还有几万张契等着你去填。”
他转身走向门口,伸手拉开二堂的门栓。
“吱呀”一声,外面喧嚣的人声与有些昏暗的阳光瞬间涌入进来。
李胜在门口挥了挥手:“走吧,柳校长,别让你的学生等久了。”
柳如烟最后用力按了一下胸口那个微微鼓起的位置,深吸一口气,迈出二堂的门槛。
南扬郡城,一处不起眼的铁匠铺后院。
打着赤膊的铁匠从炉子里夹出一块烧红的铁料,那是刚刚送到这里的“幸福乡制式锄头”。
他没有去锻打,而是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放进旁边一个奇怪的药水瓶里,那是郡守府花大价钱从西域商人那里弄来的“试金水”。
片刻后,药水变成了诡异的深紫色。
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张弛从黑暗中走出来,看着那瓶药水,脸色铁青。
“大人”老铁匠的声音在颤抖。
“这铁里这铁里加了那个东西那种只有京城武库司才配方子”
张弛一掌拍碎了旁边的木桌。
李胜不仅有粮,还有那个东西。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流寇了,这是在挖大梁国的根,必须重拳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