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退兵(1 / 1)

驿站大营内,原本就有些浑浊的空气此刻更加黏稠。

那只被张弛拇指反复摩挲出油光的朱笔,已经在舆图上空悬停了快半炷香的时间。

笔尖上早已干涸的红墨凝成了一个难看的黑疙瘩,就像此刻堵在他嗓子眼里的那口痰,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报”

一名后勤官小心翼翼地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仿佛那样能让他离太师椅上那位阴晴不定的主帅稍微远一点。

“灶上的伙夫来报,最后两袋粟米刚才下锅了。明日明日便只能杀马。”

杀马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地,却比外头那些看不见的“妖雷”炸得更响。

张弛那只悬着的手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蘸墨,而是缓缓地收回手,手背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案几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指节处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但这痛感反而让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清明了几分。

若是杀马,这支南扬郡最后的机动力量就废了。

没了马,在这片开阔地上,一旦被“那股势力”咬住,那就是活靶子。

“大人?”副将壮着胆子唤了一声,手心里的汗已经把刀柄沁得滑腻腻的。

张弛闭上了眼。

在他的眼睑内侧,似乎又看见了郭珩那张扭曲变形的脸,看见了那五十具像是被恶鬼撕咬过的尸体。

如果现在下令进攻,或许真的能一鼓作气冲进黑风口,但他赌不起。

那个“或许”背后,是整个身家性命和他在南扬郡几十年的基业。

孙天州那张阴鸷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若这次全军覆没,那个郡守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推出去顶罪,甚至连个收尸的人都不会派。

“呼——”一口浊气从他的肺叶深处被挤压出来,带着一股子宿醉般的酸臭味。

“不打了。”这三个字出口的时候,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副将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庆幸。

“我说,撤。”张弛猛地睁开眼,眼底的那一丝犹豫已经被一种属于赌徒离场时的狠厉所取代。

“告诉撤,也得走得四平八稳,像个打胜仗的样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那些面面相觑的亲信,声音骤冷:“记住,若是谁乱了阵脚,把后背露给敌人,不用等对方动手,老子先砍了他祭旗。”

半个时辰的混乱与忙碌后,驿站大门洞开。

原本拥挤在栅栏内的三千人马,如同一条有些消化不良的长蛇,缓缓吐出了营门。

辎重车被塞到了队伍最中间,几百名骑兵则如同受惊的野狗般在队尾来回游走,警惕地盯着黑风口方向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只有无数双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马匹不耐烦的响鼻。

那面绣着“张”字的大旗虽然还立着,但在萧瑟的秋风中,却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心虚的疲软。

幸福乡望楼之上,李胜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那原本紧绷的肩膀线条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随手抓起栏杆上的一块干硬的泥巴,用力一捏,泥土顺着指缝簌簌落下。

“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后的通透。

那种始终悬在头顶的压迫感,随着远处那条“长蛇”的远去,终于彻底消散在风中。

“咣!”

张景焕的一拳重重地砸在粗糙的木栏杆上,震落了几片干枯的树皮。

他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张弛那毫无防备的后军,眼底燃烧着一簇名为“可惜”的火焰。

“多好的机会啊”他咬着牙,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甘。

“主公,若是此刻咱们手里有哪怕五百不,三百骑兵。”

“不需要什么精良装备,哪怕只是人手一把长刀,只要在这时候冲下去,咬住他的尾巴”

张景焕猛地回过头,语气急促而狂热:“一旦炸营,那就是一场屠杀。那三千人的装备、马匹、粮草都将是咱们的!”

那不仅仅是物资,更是威望。

如果真的全歼了郡尉的亲兵,幸福乡在这乱世中的地位,将瞬间从一个地方割据势力,跃升为足以令郡守府寝食难安的真正威胁。

李胜侧过头,看着这位有些失态的军师。

那张清瘦的脸上,写满了一个顶级赌徒看着一手绝世好牌被弃掉时的痛苦。

李胜指着远处:“你看那支队伍。”

张景焕下意识地顺着李胜的目光看去。

虽然撤退得有些狼狈,但那几百名负责殿后的骑兵依然保持着完整的队形。

他们的刀虽然还在鞘中,但那股若隐若现的杀气却始终笼罩着后方。

“那是张弛的底牌。”李胜的声音很平静。

“如果我们现在冲下去,那就不是咱们吃肉,而是两只疯狗互咬。就算赢了,也就是个惨胜。”

李胜松开手,拍了拍栏杆上的灰尘:“咱们现在的家底,每一条人命都很贵。”

“死一个少一个,系统咳,老天爷可不会给我们发补给包。”

张景焕眼中的那团火慢慢熄灭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整个人像是脱力了一般靠在栏杆上。

“主公说得是。”他苦笑了一下,拱手行了一礼。

“是属下贪功了。见好就收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比冲锋陷阵还难。”

“想明白了就好。”李胜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在这个乱世里,谨慎永远比贪婪活得长久。

他直起腰,活动了一下发出脆响的脊椎骨,一股久违的酸痛感立刻顺着神经爬满全身。

这几天为了这一出空城计,他几乎是衣不解带,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已经发酵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李胜低头扯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那张原本还算严肃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

“行了,张弛既然走了,这里的烂摊子就交给王五去收拾。”他嫌弃地挥了挥手,像是要挥走身上的味道。

“我得回去洗个澡。这身皮要是再不换,我都怕把自己熏晕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朝望楼下走去,脚步轻快得像是一个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脚夫。

“对了。”走到楼梯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依然注视着远方的谋士。

“晚点让人送壶好酒去你那儿。这几天,你也辛苦了。”

张景焕一愣,随即嘴角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谢主公。”

次日清晨。

李胜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身上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青色长衫——这或许是昨晚有人连夜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旧物,袖口稍稍有些紧,让他不得不时不时地拽一下手腕。

那股混杂着汗臭与血腥的味道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皂角的清淡气息。

张景焕骑着另一匹杂色马落后半个身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

而在两人身后,是一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队精锐。

一百双皮靴踏在硬土路面上的声音沉闷而整齐,每一次落地都震得路边的野草微微颤抖,没有丝毫杂音。

队伍很快便抵达棘阳县的北门。

守门的兵丁早已得了信儿,此刻连盘查的过场都不敢走,早早地便将城门大开。

反倒是城门口几个准备进城卖菜的老农,见到这阵仗连担子都顾不上挑,慌忙退到路边的排水沟旁,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之间,生怕和那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老爷”对上眼。

街道两旁的商铺门板紧闭,只有几双眼睛透过门缝向外窥视。

整条长街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马蹄声和甲叶的碰撞声在青石板路上回荡。

那些平日里吆五喝六的豪绅家奴、泼皮无赖,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蒸发了。

“陈屠。”李胜喊道。

“在。”跟在队尾的陈屠策马上前。

李胜抬起马鞭,指了指远处的城墙塔楼,又指了指东侧的库房区域。

“之前只是清理了一下衙门的遗毒,现在可以去接管城门和武库了。”

“原来的守军,不管是县里的衙役还是豪绅的私兵,愿意留下的就收编进巡逻队,不愿意的让他滚。

“若是有人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情”

李胜的话音未落,陈屠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他的拇指顶开一寸刀刃,寒光一闪而逝:“属下明白,这把刀最近还没喝饱。”

陈屠反手一挥,五十名甲士立刻脱离本队分作三股,迈着大步向着预定目标奔去。

那种雷厉风行的态势,让街边窥视的目光瞬间缩了回去。

剩下的五十人簇拥着李胜和张景焕直抵县衙。

鸣冤鼓上落满了灰尘,几根杂草从石阶的缝隙里顽强地钻了出来。

看门的几个衙役正靠在柱子上捉虱子,见大队人马杀到,一个个吓得手里的水火棍都拿捏不住,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连滚带爬地往里跑去报信。

李胜翻身下马,在那个高高的门槛前稍微停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穿着一身官服却没来得及戴乌纱帽的王发,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

他那张原本还算白净的脸上此刻全是细密的汗珠,腰弯得几乎要把脸贴到地面上,两只手不停地在大腿侧面搓动着。

“哎呀!李李团练!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李胜没有伸手去扶,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那种审视的目光让王发的身体抖了一下。

“王大人客气了。李某今日来,是给大人送‘帮手’来了。”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张景焕。

张景焕上前一步,脸上挂着那种无可挑剔却又毫无温度的微笑,对着王发拱了拱手。

“王县令,在下奉团练使大人之命,特来协助大人清理旧账。”

他特意加重了“清理”二字,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木匣被他重重地拍了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县衙大堂。

“正大光明”的匾额歪歪斜斜地挂在头顶,金漆斑驳。

堂下站着二十几个书吏和衙役头目,此刻在一群手按刀柄的护卫队注视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王发很自觉地让人搬了张椅子坐在侧面,半个屁股悬空,手里端着个茶盏,却一口也不敢喝,只是死死盯着茶盏上的花纹。

李胜也没有坐那张主位的太师椅,而是随意找了个客座坐下,手里把玩着王发之前交出来的县令铜印。

那方有些磨损的铜印在他指尖翻转,每一次磕碰桌面的声音,都让堂下的众人眼皮一跳。

真正的主角是张景焕。

他站在公案前,直接将怀里的木匣打开,取出了那本厚厚的《赵氏田皮实册》。

“啪”的一声,账册被重重摔在案上,激起一阵飞扬的尘埃。

“棘阳县户房书吏何在?”张景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人群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艰难地挪了出来,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卑卑职在。”

“既然是管户籍的,那想必对本县的人口田亩烂熟于心了?”张景焕翻开手中那本带着血腥味的私账,目光如针尖般刺向对方。

“那你来解释解释,为何这大梁律上明文规定的‘三年一大造’,到了你们棘阳,这黄册上的丁口数,竟还没这本私账的一半多?”

山羊胡书吏的鬓角瞬间湿透,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砖地上,嘴唇青紫:“这这是连年灾荒流民”

“灾荒?”张景焕从袖中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书。

“即刻起,户房所有卷宗封存。”

“你,还有后面那几个负责钱粮的,现在的身份是嫌犯。什么时候把这账算平了,什么时候再谈吃饭的事。”

“带下去,分开关押,谁敢串供,军法从事!”

四名护卫队员大步上前,粗暴地架起那个还没回过神来的山羊胡就往后拖。

靴底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彻底击碎了在场旧吏最后的一丝侥幸。

他们惊恐地看向自家县令王发,却发现后者正把脸埋在茶盏后面,仿佛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是什么稀世佳酿。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县衙的风向彻底变了。

那些平日里仗着豪绅势力阳奉阴违的老油条被悉数关进了后院的柴房,几个在角落里原本备受排挤的老实人被张景焕点了名,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钥匙和账册。

此时,陈屠满身尘土地大步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意。他对李胜抱拳行礼:

“主公,武库已接管。里面的东西早就被搬空了,只剩些生锈的枪头。不过粮仓里倒是还有些陈粮,够咱们吃上个把月的。”

李胜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铜印轻轻放回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走到一直装聋作哑的王发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发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动作之快险些打翻手里的茶盏。

“王大人,这衙门里太脏了,我的人帮忙打扫了一下。以后这棘阳县的大事小情,还得靠大人您多费心啊。”李胜的脸上带着笑。

王发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张景焕和杀气腾腾的陈屠,深深地作了一揖,腰弯得比刚才还要低,声音里透着一种认命后的虚脱:“全凭全凭团练使大人做主。”

“下官唯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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