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没有立刻接话。
他只是把那把刀重新拿了起来,这次没有再放在膝盖上,而是直接把它竖着靠在了桌子边。
那把刀就这么静静地立在两人中间,像是一道分界线。
“情报好说。”
李胜端起那个一直没动的茶杯,但他并没有喝,只是看着那上面飘着的几片叶子。
“但要让张弛变成自己人,光靠这把刀和几句空话,怕是不够。”
他抬起眼皮,那双眼睛里闪着一种属于实用主义者的冷光。
“那三千人是要吃饭的。孙天州能给他们发饷,姑娘能吗?或者说我能吗?”
李胜把那个“名分”和“肚子”的问题抛出来之后,并没有急着要答案。
他甚至还有闲心真的去喝了一口那杯茶。
茶已经温了,入口微苦,回甘很慢,就像现在的局势。
“名分。”林琬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这山风给吹散了。
但这两个字的份量,却重得让旁边的秦伯呼吸都为之一滞。
老人的目光瞬间从李胜身上移开,死死地盯住了自家小姐的后背。
那是一种无声的、焦急的警告。
他的手腕在袖子里转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戒备姿势,似乎随时准备打断这场可能会泄露天机的对话。
在这片土地上,“名分”这种东西,有时候比人命还贱,有时候又比人命还贵。
普通的流民首领,哪怕手里有几万条枪,在官府眼里依然是匪。
死了就是剿灭,活着就是招安。
而李胜现在要的,不仅仅是官府那个七拼八凑给的“团练使”,他要的是一种能让张弛这种正规军将领也要掂量三分的更上层楼的“护身符”。
林琬琰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无意识地滑动着。
那瓷器表面微凉的触感让她从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李胜坐得很稳,那把“断水”刀就靠在他腿边,灰扑扑的布包掩盖不住那种随时可能出鞘的锐利。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特质。
他不像是那些满口“之乎者也”却只会空谈误国的书生,也不像是那些只知道杀人越货的草莽英雄。
他更像是一个精密的工匠,正在试图把这一堆名为“乱世”的零件,按照他自己的逻辑重新拼装起来。
他不在乎你是谁,他只在乎你能做什么。
这是一种极其实用主义的残忍,但也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因为只要有价值,就不会被抛弃。
“李先生觉得,”林琬琰终于开口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选择了一个更迂回的角度。
“若是张弛知道坐在他对面的,不仅仅是一个会炼钢的妖人,还是一个能让朝廷都头疼的‘故人’之后,他是会忌惮,还是会更想杀之而后快?”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试探。
这也是在赌。
赌李胜的格局,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赌他有没有那个胆子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李胜放下了茶杯。
他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什么叫“让朝廷都头疼的故人”?这年头能让朝廷头疼的人不多,除了那几个拥兵自重的藩镇,就只剩下
那个让大梁皇室至今都睡不安稳的噩梦。
李胜的视线在林琬琰和秦伯之间打了个转。
秦伯的下巴绷得很紧,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
而林琬琰,她虽然依然保持着那种端庄的坐姿,但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因为那种努力想要维持的从容,已经被巨大的心理压力冲破了一角,但这也正是最真实的瞬间。
“那要看,”李胜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惊讶,反而透着一种‘果然如此’的通透,“这个‘故人’,能不能拿出让他不敢动手的本钱。”
他伸出手,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如果只是一个落魄的‘故人’,那自然是杀了领赏最实在。但如果是一个手里握着刀、背后站着人、还能给他指一条活路的‘故人’”
李胜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那就是奇货可居。”
林琬琰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李胜眼底深处的那一抹玩味。
那不是想要登基称帝的狂妄,而是一种藐视皇帝甚至藐视天下的自信。
也许在这种人面前,隐瞒才是最愚蠢的选择。
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你的过去,他只看重你的现在,以及未来能给他带来什么。
林琬琰深吸了一口气,她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让秦伯气得当场跳脚,却也可能是她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她并没有去看秦伯那几乎要冒火的眼神,而是慢慢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枚印。
一枚只有半个巴掌大,用上好的田黄石雕刻而成,却在边角处缺了一块的印章。
她把这枚印章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推到了李胜面前。
“张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容易想得多。”林琬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气。
“他若是看到了这个,就会明白,杀了我,他拿不到首级之功,反而会引来京城那几位爷的猜忌。”
“但若是保了我”
她没有说完,只是看着那枚印章。
印章的一侧,刻着一个早已在这个时代消失,却依然能让人心惊肉跳的字——“齐”。
秦伯闭上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放弃了某种坚持,又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陈屠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和紧张。
他不懂什么齐不齐的,他只知道这东西好像很危险。
只有张景焕,在看到那枚印章的瞬间,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齐”字,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竟在一瞬间涌上了一层水雾。
但他很快就低下头,用袖子掩饰住了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李胜那句带着几分戏谑的“齐家治国”还在土地庙前空旷的平地上回荡,像是一颗没炸响的哑炮,虽然没有硝烟,却让在场的空气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扭曲。
秦伯那两道花白的寿眉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
他那只藏在袖口里已经有些干枯的手掌,五指猛地扣紧,指甲几乎要陷进手心的肉里。
这不仅是大不敬,这简直就是一种近乎于轻慢的狂妄。
但林琬琰没有动怒。
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挂着笑意、仿佛根本不知道那个“齐”字能压死多少人的年轻男子。
那双清澈的眸子微微眯起,就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件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懂,却突然发现还有另一层的瓷器。
“李先生这玩笑,开得可是有些”林琬琰顿了顿。
那只刚才还因为紧张而指节泛白的手,此刻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重新搭在了膝盖上:“有些让人接不住。”
“接不住就不用接。”李胜伸出手,第二次拿起了那个一直被他像逗猫一样摆弄的灰布长条。
这次他没有再收回去,而是干脆利落地把它推过了那条无形的楚河汉界,一直推到了林琬琰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盏旁。
布包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滑过,发出“沙”的一声轻响。
“这就算是聘啊不对,回礼。”李胜嘴快地改了口,顺便把那种可能会让气氛再次尴尬的旖旎给掐死在摇篮里。
“既然姑娘给了我一个那么重的‘名分’,那我自然也要回一份能配得上的‘里子’。”
他手指点了点那个布包。
“刚才没让你看,是怕吓着姑娘。但这会儿不一样了,既然大家都要在那位张将军面前唱戏,手里没把真家伙,这戏台子可是搭不稳的。”
林琬琰看了那布包一眼,又看了李胜一眼。
随后,她那只一直保持着礼仪姿态的手伸了出去。
这一次,没有犹豫,也没有试探。
她抓住了那一层粗糙的灰布,猛地一掀。
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装饰,没有镶金嵌玉的刀鞘,甚至没有护手上的那些雕龙画凤,只有一个缠着粗麻绳的刀柄,和那个甚至还没来得及打磨光滑的木质刀鞘。
林琬琰握住刀柄。
“锵——”一声清越得近乎刺耳的金属鸣音瞬间撕裂了周围的寂静。
那不是那种厚重沉闷的铁器声,而是一种像是某种薄而脆的东西被弹动时发出的震颤。
刀身并不宽,呈一种诡异的灰蓝色,上面有着像是水波一样层层叠叠的纹路——那是反复折叠锻打后留下的痕迹,也是这把刀名字的由来。
寒气哪怕是站在三步开外的秦伯,都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汗毛倒竖的寒意。
林琬琰并没有挥动它,她只是把它拔出来了一半,看着那一抹倒映着深秋苍白日光的刀刃。
“好刀。”站在她身后的秦伯突然开了口。
这个老人的声音依然沙哑,但那种因为身份被揭穿而产生的敌意已经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属于武人的赞叹。
“即便是当年宫里的御林军,也未必能配得起这种好东西。”
“御林军用的那是仪仗,我这就是把杀猪刀。”李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只不过这猪,有时候是两条腿走路的。”
林琬琰“咔哒”一声,将刀归鞘。
她抬起头,眼中的神色已经完全变了。
那不再是一个寻求庇护的落魄贵族,而是一个真正找到了盟友的政治玩家。
“张弛这人,我了解。”
她把那把名为“断水”的刀拿起来,动作珍重地放在了自己的身侧,这是一种接纳的信号。
“他多疑,谨慎,越是看不透的东西,他越不敢动。我那个‘齐’字印是迷魂汤,你这把刀,就是定心丸。但光有这些还不够。”
“嗯,还缺点火候。”李胜点点头。
他站起身,拍了拍并没有多少灰尘的下摆:“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我在棘阳这边会闹点大动静。我会让张弛觉得,我这里不仅有‘妖法’,还有一支随时能吃掉他那三千人的‘天兵’。”
“虚张声势?”林琬琰微微挑眉。
“不,是虚实相生。”李胜嘴角勾起一抹笑。
“就像姑娘那个印章一样,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张弛觉得,只要他敢伸手,这手就一定会被剁下来。”
风卷过地面上的落叶,带起一阵沙沙声。
两个同样在刀尖上跳舞的人,在这座破败的土地庙前,并没有哪怕握一下手,就这样完成了最后的战术确认。
“告辞。”林琬琰站起身。
她抱起那把刀,对着李胜行了一个在这个时代并不常见的男性化抱拳礼。
“若是张弛退兵,这把刀,我会让人再送回来。”
“送我就不必了。”李胜摆了摆手,转身就走,留给对方一个潇洒的背影。
“既然是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留着防身吧,毕竟这世道,谁知道哪天就会遇上狼呢。”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短了一些。
陈屠依然沉默地跟在后面,只是他的手不再紧绷在刀柄上,整个人那种如同出鞘利刃般的气势虽然还在,但已经没有了那种随时准备暴起的杀意。
张景焕走在李胜的身侧,那件发白的儒衫被风吹得鼓荡起来,显得他有些单薄。
从离开土地庙开始,他就一直没有说话。那种反常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他们快要看见黑风口那道正在加固的寨墙时。
“主公。”
张景焕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刚才那个‘齐’字”
“怎么?张先生也有兴趣?”李胜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那种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随意。
“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给你也刻一个。什么‘齐’啊‘楚’啊的,刻一萝筐都行。”
张景焕苦笑了一下。
他摇摇头,对着那个背影深深地作了一揖,那腰弯下去的幅度比平日里更深,更久,“主公真乃非常人也。”
他没有点破。
那个“齐”字背后背负的是几万颗脑袋,是二十年的血海深仇,是至今都还没有完全平息的政治暗流。
常人若是沾上哪怕一点,早就吓得寝食难安,甚至杀人灭口了。
可眼前这个人,却像是在看一出大戏一样,不仅不怕,反而还兴致勃勃地想要上去唱两句。
这如果不是疯子,那就是真正能够吞下这天下的巨兽。
寨门已经近在眼前。
王五正带着人,指挥着一群新加入的流民搬运着石块和木料,那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和外面那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李胜看着这一切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