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大地，议事厅里的油灯才被重新点亮。
忙碌了一天的乡民大多已经沉入梦乡，为明日的劳作积蓄体力。
而幸福乡真正的中枢，此刻才开始运转。
李胜坐在主位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桌面。
他面前的桌案上没有佳肴，只有一碗尚有余温的肉粥，和一碟寡淡的咸菜。
张景焕坐在他的下首，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眼中的血丝似乎比昨日更重了几分。
他刚从赵老三那里拿到了关于采石场那几位“新丁”的第一份行为报告。
“主公，赵老三派人送了信。”张景焕将一张粗糙的麻纸推到李胜面前。
那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简陋的图形，旁边还注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看着赵老三那蚂蚁爬一样的字，李胜哑然失笑。
让这五大三粗的家伙学写字，确实有点难为他了。不过这是必要的学习过程，要想能够担负起足够的责任，那就不能甘愿当一个文盲。
“那伙人确实难啃。”张景焕汇报道。
“据赵老三说，今天一整天的高强度劳作，那几个人愣是没一个吭声喊累的。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姓吴的，双手都磨破了还能跟上旁人的进度，绝对不是常人。”
李胜的视线落在麻纸上，赵老三在上面画着一个代表吴先生的小人，旁边画了一双眼睛，箭头的方向则指向了岗哨和物料堆。
简单，却一目了然。
“专业探子，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李胜的语气很平淡，“若是这点苦都受不住，郡守也不会派他来。他都看到了些什么？”
“他看到了我们采石场远超寻常的开采效率，看到了中午管够的肉汤，也看到了乡民们那种不要命似的干劲。”张景焕的嘴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他还听到了您下午说的那番话。赵老三讲，您说完之后，那个姓吴的在原地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显然是心神受到了极大的动摇。”
李胜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温热的肉粥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就对了。”他放下碗，“道听途说，哪有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来得真切？我们要让他看到的一切，都没有虚假。”
“粮食、肉汤、乡民的热忱，都是真的。当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时，他拼凑出的那个‘真相’，才会让郡守深信不疑。”
这便是李胜“阳谋”的根基。
他从不屑于用谎言去欺骗，而是用彻彻底底的“真实”去覆盖对方的认知。
“那明日，我们该让他看点什么？”张景焕问道，他已经完全理解了李胜的意图。
“看过了如何填饱肚子，就该让他们看看人该有的活着的样子。”李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采石场的活不能停，但晚上，可以让他们‘放松’一下。”
“扫盲班不是每天都开课么？让赵老三‘请’他们去旁听。一个肯让所有泥腿子都识字的营地，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会是什么模样？”
张景焕沉默了片刻，眼中的光芒却愈发明亮。
如果说高效的生产力代表着“威胁”，那全民识字这种行为，在旧秩序的掌控者看来则更具颠覆性。
“还有，公共澡堂那边已经投入使用了。”李胜又补充道。
“让赵老三明天收工后，带他们去洗个热水澡。一个连最底层的苦力都能用上澡堂的地方我想，这位吴先生的报告，会越来越难写了。”
张景焕点了点头，将李胜的这两条指令默默记在心里。
他已经明白了，这张针对郡守府探子的无形之网正在无声地收紧。
又商议了一些关于物资调配和寨墙修复的细节，一股浓重的疲惫感才终于席卷而来。
李胜站起身，揉了揉眉心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也早些休息。”
“主公也是。”张景焕说完后也告退了。
李胜的住处是寨子里普普通通的一间小屋，为了节省资源，他并未给自己安排任何特殊待遇。
屋子很小，仅能容下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和一张小桌子。
走在回去的路上，清冷的夜风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明了些许。
他走到自己的窝棚前，正准备推门，却发现木门虚掩着，门缝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昏黄而温暖的灯光。
李胜脚步一顿，全身肌肉下意识地收紧，手也按向了腰间。
他确信自己离开时，里面没有任何灯火。
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向里望去。
窝棚内，一盏小小的油灯被放在桌上，豆大的火苗轻轻摇曳。
一个女人的身影正背对门口，跪坐在他的木板床边，似乎在为他铺平那床有些褶皱的薄被。
门轴的轻微声响让她身形一僵，随即猛地回过头来。
是她李胜认出了对方。
是白天在贡献点榜上名列第一，那个在战斗中失去了丈夫的寡妇——王家嫂子。
她身上穿着一套浆洗干净的旧衣，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那张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脸上，浮着一层不自然的红晕。
“李李先生”王家嫂子看到是他，慌乱地站起身，双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她低着头，不敢与李胜对视。
“俺俺看您每日操劳，就就想着您回来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指了指桌上那个还冒着热气的陶碗，“就给您熬了点姜汤，驱驱寒。”
李胜的目光落在那个陶碗上，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女人，心中的警惕早已散去。
心中只余下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无奈，也有一丝暖意。
“有心了，王家嫂子。”他走进屋里，顺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夜风。
“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孩子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
王家嫂子闻言，攥紧的指节松了一下，但很快又握得更紧。
她没有动，反而抬起头，那双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勇气，直直地望着李胜。
“先生俺们的命，是您救的。俺们家人的命，也是您给的。”她小声说道。
“俺们俺们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如果您觉得累的话，俺们姐妹们都都能替您解解乏”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些话说出口。
她的脸已经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但眼神却依旧没有躲闪。
这句简单的话语里所包含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
小屋内的空气一度凝滞。
“坐吧。”李胜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正好，我也有些话想问问你。”
不过李胜并没有去看她，径直走到那张唯一的矮桌旁坐下。
他的动作和语调都一如往常，仿佛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关于乡里女工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困难吗？”他自然地指了指对面那只同样简陋的矮凳。
王家嫂子轻轻咬了咬下唇，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顺从地走到矮凳旁，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重新变回了那个勤劳而本分的寡妇。
那碗尚在冒着热气的姜汤，此刻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困困难倒是有一些。”王家嫂子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但当她开始认真思考李胜的问题时，原先的局促不安正在被一种责任感所取代。
她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一点光芒，那是一种被信任后，想要为姐妹们说些什么的认真。
“女工们白日里都在被服厂做工，晚上回去还要带孩子，住的窝棚还是之前打仗剩下的，有些地方透风”她抬起头，看了李胜一眼，见他正在认真倾听，胆子也大了些。
“秋天还好，冬天真要来了，只怕孩子和体弱的姐妹们会挨不住。”
“还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补充道，“织布和缝衣裳的棉花、布料都管够，就是就是屋里太暗了。”
“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库房里，光靠那几个窗户透光，天一阴就看不清针脚。好些姐妹干一天活下来，眼睛都是又酸又涩的”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条，都是些最琐碎也最实际的问题。
说完后，她又有些忐忑地低下头，生怕自己说的这些“小事”会惹李胜烦心。
李胜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桌上的一截炭笔，在一块干净的木板上，将她说的几点一一记下。
“窝棚透风，是个大问题。”他一边记，一边说道。
“等农垦队这阵子忙完，就让他们优先去修缮所有带孩子的家庭和女工的住所。材料不够的话，就新开一个砖窑。这件事，我明天就让张军师去统筹安排。”
他的手指在木板上点了点，又看向王家嫂子。
“光线问题也好解决。可以在被服厂的屋顶多开几个天窗，用羊皮纸糊上，既能透光又能挡风。晚上，再给每个工位多配一盏油灯。燃料，我们现在不缺。”
王家嫂子安静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这些在她和姐妹们看来是只能默默忍受的难题，在李胜这里，却似乎都有了清晰明了的解决办法。
而且，他没有说一句“知道了”、“会考虑的”，而是直接给出了具体的方案和负责的人。
那一刻，王家嫂子忽然明白了。
李先生心里装的，是整个幸福乡的几千口人，是所有人的吃穿冷暖。
他每日操劳的，是所有人的生计与未来。
自己那点小心思，在他所背负的重担面前是何其的渺小。
那份因被拒绝而产生的失落，此刻竟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和信赖所彻底取代。
能被这样一位心怀百姓的领袖所看重，能为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忧虑，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多多谢李先生！”她站起身，对着李胜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扭捏，而是充满了真诚的感激，“有您在，我们这些姐妹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李胜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端起桌上那碗已经有些温凉的姜汤，仰头一饮而尽。
姜的辛辣与淡淡的甜味滑过喉咙，带着一股踏实的暖意，驱散了身体里积攒了一天的疲惫。
“天真的不早了，快回去吧。孩子该等急了。”他放下碗，再次催促道。
“欸！那那先生您也早些歇息！”王家嫂子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不敢再多停留，转身快步走出了窝棚，消失在了夜色里。
窝棚内，终于恢复了彻底的安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香和姜汤的余味。
李胜坐在灯下，拿起那块写满了女工困难的木板，又在上面添了几笔新的想法。
这是幸福乡能稳固、健康发展下去的根基。
他站起身，吹熄了油灯。
但没有躺下休息，而是拿着那块木板，再次推门而出，向着议事厅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张景焕一定还在那里等他。
棘阳县，迎仙楼。
酒过三巡，郭珩已将千面引为平生知己，恨不得当场结拜。
他醉眼朦胧地抱怨道：“贾兄，你是不知道钱宝那老匹夫有多可恶！收了我的好处，却连三百人都不肯出，天天跟我哭穷！”
千面为他满上一杯酒，看似随意地说道：“或许钱老爷不是不出，而是不敢出呢？”
“小弟听说，那李胜手下有一种新式的炼铁法，造出的兵器远胜官造。钱老爷他们，怕是被打怕了。”
这句“无心之言”，却让郭珩的眼神瞬间清醒了三分。
金山、新式炼铁法这些东西让他心中的贪婪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两人在迎仙楼推杯换盏，直到夜色已深，郭珩这才尽兴而归。
另一边，卧龙山据点。
秦和将千面传回的第一份密报放到了林琬琰面前。
那密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鱼已上钩，正欲吞饵。请殿下示下，何时收线。”
林琬琰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烧尽，对一旁的秦伯说道：“告诉千面，线先不收。”
“让他把鱼养肥一点一次吃波大的。”
她的脸已经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但眼神却依旧没有躲闪。
这句简单的话语里所包含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
小屋内的空气一度凝滞。
“坐吧。”李胜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正好，我也有些话想问问你。”
不过李胜并没有去看她，径直走到那张唯一的矮桌旁坐下。
他的动作和语调都一如往常，仿佛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关于乡里女工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困难吗？”他自然地指了指对面那只同样简陋的矮凳。
王家嫂子轻轻咬了咬下唇，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顺从地走到矮凳旁，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重新变回了那个勤劳而本分的寡妇。
那碗尚在冒着热气的姜汤，此刻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困困难倒是有一些。”王家嫂子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但当她开始认真思考李胜的问题时，原先的局促不安正在被一种责任感所取代。
她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一点光芒，那是一种被信任后，想要为姐妹们说些什么的认真。
“女工们白日里都在被服厂做工，晚上回去还要带孩子，住的窝棚还是之前打仗剩下的，有些地方透风”她抬起头，看了李胜一眼，见他正在认真倾听，胆子也大了些。
“秋天还好，冬天真要来了，只怕孩子和体弱的姐妹们会挨不住。”
“还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补充道，“织布和缝衣裳的棉花、布料都管够，就是就是屋里太暗了。”
“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库房里，光靠那几个窗户透光，天一阴就看不清针脚。好些姐妹干一天活下来，眼睛都是又酸又涩的”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条，都是些最琐碎也最实际的问题。
说完后，她又有些忐忑地低下头，生怕自己说的这些“小事”会惹李胜烦心。
李胜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桌上的一截炭笔，在一块干净的木板上，将她说的几点一一记下。
“窝棚透风，是个大问题。”他一边记，一边说道。
“等农垦队这阵子忙完，就让他们优先去修缮所有带孩子的家庭和女工的住所。材料不够的话，就新开一个砖窑。这件事，我明天就让张军师去统筹安排。”
他的手指在木板上点了点，又看向王家嫂子。
“光线问题也好解决。可以在被服厂的屋顶多开几个天窗，用羊皮纸糊上，既能透光又能挡风。晚上，再给每个工位多配一盏油灯。燃料，我们现在不缺。”
王家嫂子安静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这些在她和姐妹们看来是只能默默忍受的难题，在李胜这里，却似乎都有了清晰明了的解决办法。
而且，他没有说一句“知道了”、“会考虑的”，而是直接给出了具体的方案和负责的人。
那一刻，王家嫂子忽然明白了。
李先生心里装的，是整个幸福乡的几千口人，是所有人的吃穿冷暖。
他每日操劳的，是所有人的生计与未来。
自己那点小心思，在他所背负的重担面前是何其的渺小。
那份因被拒绝而产生的失落，此刻竟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和信赖所彻底取代。
能被这样一位心怀百姓的领袖所看重，能为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忧虑，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多多谢李先生！”她站起身，对着李胜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扭捏，而是充满了真诚的感激，“有您在，我们这些姐妹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李胜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端起桌上那碗已经有些温凉的姜汤，仰头一饮而尽。
姜的辛辣与淡淡的甜味滑过喉咙，带着一股踏实的暖意，驱散了身体里积攒了一天的疲惫。
“天真的不早了，快回去吧。孩子该等急了。”他放下碗，再次催促道。
“欸！那那先生您也早些歇息！”王家嫂子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不敢再多停留，转身快步走出了窝棚，消失在了夜色里。
窝棚内，终于恢复了彻底的安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香和姜汤的余味。
李胜坐在灯下，拿起那块写满了女工困难的木板，又在上面添了几笔新的想法。
这是幸福乡能稳固、健康发展下去的根基。
他站起身，吹熄了油灯。
但没有躺下休息，而是拿着那块木板，再次推门而出，向着议事厅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张景焕一定还在那里等他。
棘阳县，迎仙楼。
酒过三巡，郭珩已将千面引为平生知己，恨不得当场结拜。
他醉眼朦胧地抱怨道：“贾兄，你是不知道钱宝那老匹夫有多可恶！收了我的好处，却连三百人都不肯出，天天跟我哭穷！”
千面为他满上一杯酒，看似随意地说道：“或许钱老爷不是不出，而是不敢出呢？”
“小弟听说，那李胜手下有一种新式的炼铁法，造出的兵器远胜官造。钱老爷他们，怕是被打怕了。”
这句“无心之言”，却让郭珩的眼神瞬间清醒了三分。
金山、新式炼铁法这些东西让他心中的贪婪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两人在迎仙楼推杯换盏，直到夜色已深，郭珩这才尽兴而归。
另一边，卧龙山据点。
秦和将千面传回的第一份密报放到了林琬琰面前。
那密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鱼已上钩，正欲吞饵。请殿下示下，何时收线。”
林琬琰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烧尽，对一旁的秦伯说道：“告诉千面，线先不收。”
“让他把鱼养肥一点一次吃波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