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织云仰着头,望着悬浮在半空、被冰冷暗银色光晕包裹的传薪。那张小小的、本该稚嫩的脸庞,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暗银色的双瞳倒映着她惊愕、悲痛、难以置信的脸。他手中那柄由监控光束与贷契能量凝聚而成的狰狞短刃,刃尖吞吐着令人心悸的寒芒,对准了她的心口。
她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只剩下那一点不断逼近的刃尖,和儿子眼中那片陌生的、非人的冰冷。
周围的喊杀声、锁链断裂声、能量爆鸣声、神脑的电子音……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被推到了极远的背景之外,变得模糊不清。
她看到了传薪微微偏转手腕,调整着刺击的角度——那是绝对精准、绝对高效的杀人动作,不带丝毫犹豫,如同机械执行指令。
她看到了刃尖上流淌的暗红能量液滴,滴落下来,在满是尘土的地面灼出一个个细小的焦坑。
她甚至能“听”到,神脑那冰冷的指令,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在传薪被控制的意识深处回响:“斩断冗余……净化源头……弑母……证道……”
证什么道?
工业的“纯净”之道?
数据的“永恒”之道?
还是泯灭人性、沦为工具的“奴役”之道?
无边的寒意,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比焚天谷主的带气长剑临身时更冷,更绝望。
那是来自至亲刀刃的冰冷。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想喊儿子的名字,想唤醒他,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滚落脸颊,混着血污,滴落在焦土之上。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历经千难万险,闯入禁地,对抗虚空,目睹无数牺牲,甚至亲手以血唤醒非遗之魂……难道最终,要死在自己拼命想要保护、想要给予一个正常未来的儿子手里?
吴老苗的药藤,崔九娘的残魂,母亲的遗念,无数非遗先辈的寄托……难道都敌不过这冰冷的工业控制?
不甘。
撕心裂肺的不甘,混合着滔天的悲恸,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裂。
而空中,传薪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暗银色的光晕推动着他的身体,如同被设定的程序,稳定、精准、无情地朝着织云俯冲而下!
那柄狰狞短刃,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直刺织云毫无防备的心口!
速度太快了!
快到刚刚因“母血醒器”而士气大振、正在奋力斩链的非遗联军战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快到与焚天谷主僵持的苗疆战士,只能目眦欲裂地发出一声怒吼!
快到高空中的酒雾巨影,也仅仅来得及将一道净化光雨洒向传薪,却被他周身的暗银色光晕轻易荡开!
刃尖,刺破了织云因之前撞击而本就褴褛的衣衫。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触及到了她的皮肤。
下一刻,就是贯穿心脏,毁灭生机。
织云闭上了眼睛。
不是放弃,而是无法再直视儿子那双冰冷的、被操控的眼睛。
然而——
就在刃尖即将刺入皮肤的、连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刹那!
异变,毫无征兆地,从传薪持刃的右手掌心内部,爆发了!
不是外力干预。
是来自传薪自己体内,那被神脑监控光束压制、被贷契芯片侵蚀、却从未真正熄灭的……某一点本源!
那是他婴孩时期,在吴老苗的药藤滋养下,在火星沙的微弱共鸣中,在织云日夜不离的守护与非遗气息浸染下,自然而然孕育、沉淀在血脉与灵魂最深处的一丝“火种”。
属于“人”的火种。
属于“传承”的火种。
属于“生命与情感”最原始、最坚韧的火种。
这火种太微弱,太稚嫩,在神脑强大的控制协议和贷契芯片的侵蚀下,本应毫无反抗之力,早已该被彻底格式化、抹除。
但它偏偏没有。
它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在传薪被操控着、将刀刃刺向至亲母亲的这一瞬间——在“弑母”这个绝对违背生命本能、违背一切自然情感的终极指令被强制执行的这一瞬间——
这微弱的火种,被彻底“点燃”了!
点燃它的,不是愤怒,不是仇恨。
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血脉共鸣与灵魂牵绊的——剧痛。
不是肉体的痛,是意识深处、灵魂层面,在被迫执行“绝对错误”指令时,产生的如同自我撕裂、自我湮灭般的终极痛苦!
“呃……啊——!!!”
传薪那始终冰冷无波的暗银色双瞳,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极其剧烈的挣扎之色!暗银的数据流光芒与一种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七彩光晕(源自他体内残留的非遗图腾印记)疯狂冲突、闪烁!
他持刃的右手,在刺破织云衣衫的瞬间,猛地剧烈颤抖起来!五指痉挛,几乎要握不住那柄狰狞的短刃。
神脑的监控光束立刻加强输出,冰冷的指令如同高压电流般冲击他的意识:“执……行……命……令……!”
暗银色光晕大盛,强行压制住他右手的颤抖,推动着刃尖,继续向前!
就在刃尖即将刺入织云心口皮肤,甚至已经微微刺破表皮,渗出一滴鲜红血珠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却仿佛来自远古火星、带着无尽沧桑与灼热的嗡鸣,从传薪右手掌心深处,轰然炸响!
那一点被“弑亲之痛”彻底点燃的微弱火种,仿佛瞬间连通了某个冥冥中的存在,引动了埋藏在这片战场废墟之下、源自吴老苗终极献祭后散落的、最精纯的一缕……火星沙本源!
“嗤啦!”
传薪右手掌心,那柄由监控光束和贷契能量构成的狰狞短刃,从内部开始,骤然亮起一点炽烈的、暗红色的光芒!
这光芒如同拥有生命,迅速蔓延、吞噬、转化着短刃的构成!
暗银色的监控结构寸寸崩解,暗红色的贷契能量如同遇到克星般嘶鸣着蒸发!
在所有人,包括高空中的工业神脑都未能及时反应的、近乎时间静止的瞬间——
那柄刺向母亲的杀戮之刃,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思议的逆转!
它不再是一柄短刃。
而是化作了一根长约七寸、通体流淌着暗红色泽、仿佛有熔岩在内里缓缓流动、针尖处凝聚着一点极致璀璨炽白光华的——
火星沙针!
针身之上,隐约浮现出古老苗疆的祈福纹路,有药草的清香弥漫,更有一种不惜焚尽自身、也要守护薪火相传的决绝意志在澎湃!
这枚“火星沙针”成型的刹那,传薪那双剧烈挣扎的眼中,最后一点属于“自我”的意志,仿佛被这针抽空、凝聚,化作了针尖那一点炽白!
他不再抵抗神脑的控制。
反而借着神脑推动他刺杀的那股力量,将自己全部残存的、被“弑亲之痛”点燃的意志,连同这枚逆转而成的“火星沙针”,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决绝,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向上刺去!
目标,不再是下方的织云。
而是……
高悬于天穹之上,那颗正在全力镇压酒雾巨影、修复锁链网络、并持续输出控制光束的——
工业神脑!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从刃化针,到目标转向,再到逆袭苍穹,几乎是在同一帧画面内完成!
工业神脑表面的“监控之眼”图案,数据流猛地一滞!
它“看”到了那点炽白的针尖,在它庞大的镜面视野中急速放大!
它计算出了这一击蕴含的能量层级——并不高,远不足以正面击破它的防御。
但它同时计算出了这一击所携带的“信息特质”——那是完全不同于它数据库内任何能量形制的、掺杂了强烈“逆反意志”、“非逻辑情感”以及“未知古老传承共鸣”的……异常变量!
“规避……”冰冷的电子音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晚了。
“噗嗤——!!!”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如同利针刺破厚重皮革的声响,在战场上空清晰地传开。
那枚由“子刃”逆转而成、凝聚了传薪最后自我意志与火星沙本源的炽白针尖,在酒雾巨影净化之力的无形配合下(巨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瞬间将全部净化光雨集中轰击在神脑的同一区域,造成了短暂的防御波动),竟然奇迹般地——
刺穿了工业神脑表面那层始终光滑坚韧、防御力惊人的暗银色镜面!
针尖深深没入了神脑的“本体”!
时间,仿佛真的静止了一秒。
紧接着——
“轰隆隆隆——!!!!”
不是爆炸,而是某种更加恐怖、更加诡异的“崩溃”与“喷发”!
被火星沙针刺穿的那个微小孔洞,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瞬间蔓延出无数蛛网般的、亮得刺眼的裂纹!裂纹之中,不是机械零件或能量泄漏,而是喷涌出了难以想象的、海量的、五光十色的——
记忆流!
不,不仅仅是记忆流!
那是被工业神脑在漫长岁月中,强行抽取、压缩、格式化、试图转化为纯粹数据能量,却始终未能彻底消磨掉的……无数文明个体的原始记忆、情感碎片、人生轨迹、技艺感悟、乃至被剥离的“人性”与“灵性”残渣!
此刻,在火星沙针这蕴含“逆反”与“守护”意志的异常变量刺激下,在神脑内部因防御被破而产生的短暂逻辑混乱中,这些被镇压、囚禁了不知多久的“文明残渣”,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轰然爆发!
磅礴的、驳杂的、混乱不堪的、带着无尽悲欢离合与血泪沧桑的记忆光影,如同决堤的银河,从神脑表面的裂纹中疯狂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小半个天空!
而在那最汹涌、最核心的记忆洪流中,几幅异常清晰、带着特定时代烙印与权谋气息的画面,如同沉船被打捞出水,无比鲜明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画面中,是四位气度不凡、服饰古老华丽的中年或老者。他们的面容,与如今非遗联军中残存的某些古老画像或记忆碎片隐隐对应——正是早已在历史记载中“神秘失踪”或“闭关陨落”的,苏、谢、顾、崔,四大非遗秘术世家的上一代族长!
他们身处一座古朴而宏大的殿堂(隐约有焚天谷建筑的影子),围坐在一张雕刻着复杂契约纹路的石桌旁。
画面正中,一个身影背对“镜头”(记忆流的视角),看不清面容,但身形与气质,与如今焦黑残破的焚天谷主谢无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时的他,衣冠楚楚,气度从容,甚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沉重。
只见那背对的身影,将四份闪烁着暗银色与暗红双色流光的、非纸非帛的奇异契约,推到了四位族长面前。他的声音透过记忆流传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沉重与“远见”:
“诸位族长,虚空之厄日炽,非遗灵脉凋零。常规之法,已无法庇佑我族传承不绝。”
“此‘械灵共生之契’,乃吾焚天谷集上古遗秘与未来推演所创。签之,可将非遗灵脉核心技艺与人体潜能,以‘械化’之法稳固、提纯、延展,虽失部分‘冗余’情感与自由,却可得长久存续之力,更能合众为一,铸就‘工业神冕’,统御资源,对抗虚空,甚至……重塑文明纪元!”
“此乃,不得已而为之的……救世之法!”
“为子孙计,为传承故,请诸位……慎思,而后行!”
四位族长脸上,表情各异。有凝重,有挣扎,有贪婪,也有深深的忧虑。
但最终,在谢无涯(大概率是他)极具煽动性的话语,以及契约上散发出的、仿佛能解决一切困境的强大力量诱惑下……
苏家族长(织云的祖父?)长叹一声,颤抖着伸出手指,以血脉之力,在契约上留下了印记。
谢家族长(谢知音之父?)眼神复杂,但看着契约上关于“音律永恒”的描绘,咬了咬牙,也按下了手印。
顾家族长沉默寡言,盯着契约上“骨雕不朽”的条款,缓缓点头。
崔家族长(崔九娘之父?)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记忆流中闪过一片生机勃勃的茶园幻影),闭上眼睛,也完成了签署。
四份契约同时亮起刺目的暗红与暗银光芒,化作四道流光,分别没入四位族长的眉心。他们的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茫然,但很快被一种新的、略带机械感的“清明”与“强大感”所取代。
画面中,背对镜头的谢无涯缓缓转身(面容在记忆流中依旧模糊,似乎被某种力量刻意干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深邃的复杂情绪:
“契约已成,文明将改。”
“诸位的牺牲与远见,后世……当有公论。”
记忆流中的画面至此开始剧烈波动、破碎,融入更多混乱的、痛苦的、关于后续“械化”过程惨烈景象的碎片中……
而现实战场上空,工业神脑因这记忆流的疯狂喷发和内部逻辑的剧烈冲突,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刺耳的警报和紊乱杂音:
“核心记忆库……遭到异常访问……泄溢……”
“逻辑协议……遭受污染……”
“初代契约锚点……暴露……””
“警告……警告……”
那颗始终冰冷悬浮的暗银色“大脑”,此刻表面裂纹密布,不断喷涌着五光十色的记忆乱流,庞大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摇晃,甚至隐隐有失去平衡、从高空坠落的趋势!
它被这一针,真正刺中了“要害”——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核心,而是它赖以存在、构建其逻辑与权威的“历史合法性”与“数据纯净性”基础!
而刺出这一针的传薪,在火星沙针脱手、意志彻底燃烧殆尽之后,周身暗银色光晕瞬间崩散,小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中无力地、直直地坠落下来。
双眼紧闭,眉心被压制的金色烙印重新浮现,却黯淡无光。
“薪儿——!!!”
下方,终于从极致震惊与悲痛中回过神来的织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伸出颤抖的双臂,迎向那道坠落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