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已经走远了
雪原上的行军，是一场无声的酷刑。
近五千骑兵，被剥离了所有辎重，像一群亡命的赌徒，将一切都押在了马速上。
风是刀子，雪是沙砾，不断打磨着每个人的血肉和意志。
马蹄之下，积雪被踏成泥泞，又迅速冻结成冰。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最痛苦的，是原属于塔猛的那些降兵。
他们被分散在队伍的各个角落，前后左右都是“友军”冰冷的眼神。他们不敢掉队，甚至不敢露出丝毫疲态。
因为李虎和他麾下的执法队，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猎犬，往来巡弋。
任何一个动作迟缓的人，迎来的都是一记浸了水的皮鞭。
“废物！你想去陪查干千夫长吗？”
“快点！跟上！”
鞭声沉闷，夹杂着低沉的咒骂，却没有人敢于反抗。
恐惧，是比任何军令都有效的驱动力。
巴图鲁和查干的死，像两座巨大的墓碑，压在所有降兵的心头。他们不知道那支神出鬼没的“黑衣军”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派去送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他们只能麻木地催动战马，在绝望中奔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林远勒马在一处高坡上，停了下来。
大军随之停止，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的巨兽，在原地喘息。
他回头，审视着自己的军队。
士兵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层白霜，眉毛和胡子上全是冰棱。疲惫与怨恨，像一层阴云笼罩着队列。
但这支军队，已经和他刚接手时完全不同了。
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被打断了。那些不和谐的杂音，被清洗了。
剩下的，是一种被恐惧和仇恨扭曲过的……服从。
“将军。”李虎策马来到他身边，声音有些沙哑，“马快到极限了。”
“人呢？”林远淡淡地问。
“也快了。”李虎的眼神扫过那些垂着头，靠在马背上打盹的降兵，“再这样跑下去，不等见到敌人，他们自己就先垮了。”
林远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了降兵队列中，一个被几名百夫长簇拥着的将领身上。
那是阿勒坦，塔猛麾下最后一位还有些威望的千夫长。
他不像巴图鲁那样悍勇，也不像查干那样沉稳。他很年轻，但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林远注意到，从行军开始，阿勒坦就始终保持着沉默，约束着自己的部下，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
他在忍。
他在等。
林远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会等待的聪明人。
“李虎。”
“在。”
“去告诉阿勒坦千夫长。”林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无尽的黑暗，“斥候来报，前方三十里，有一处名为‘冰喉’的河口。”
“河面虽已封冻，但不知是否能承载大军通过。”
“我需要一个最勇敢的勇士，替大军去探明这条路。”
林远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让他，率本部八百人，作为全军前锋，即刻出发。”
“务必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冰喉河口，探明虚实，并建立前沿警戒。”
李虎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这一套。
又是这种无法拒绝的“荣誉”。
又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将军……”李虎艰难道，“阿勒坦和他的人，已经跑了快一夜，人困马乏……”
“兵法有云，以逸待劳。”林远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敌人同样在奔袭，同样在疲惫。我们和他们，比的就是谁更能忍，谁更能熬。”
“谁先停下来，谁就得死。”
“阿勒坦的前锋任务，不仅是探路，更是要将那群藏在暗处的老鼠，从洞里引出来。”
林远转过头，看着李虎。
“你以为，我们是在跟谁赛跑？”
“是跟那支‘黑衣军’。”
“也是在跟我们自己的死神赛跑。”
“去吧。告诉他，这是命令。”
李虎沉默了。
他明白了。
将军根本不在乎阿勒坦和他那八百人的死活。
他只是需要一个跑得最快的诱饵，去触发那个早已布下的陷阱。
“是。”
李虎拨转马头，沉重地向阿勒坦的队列驰去。
……
当李虎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阿勒坦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前锋……探明河口……无上荣耀……”
他身边的几名百夫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副将！这不公平！”一名年轻的百夫长激动地喊道，“我们的人已经快累垮了！为什么又是我们！”
“闭嘴！”阿勒坦猛地呵斥道。
他死死盯着李虎，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在他眼中，比草原上最凶恶的豺狼还要可怕。
他知道，任何辩解和反抗，都是徒劳的。
拒绝，就是死。
接受，是去送死。
没有区别。
“好。”阿勒たん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去。”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拨转马头，看向自己那些面带绝望的部下。
“塔猛的兄弟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哈萨尔将军，看得起我们！”
“把前锋这个最荣耀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你们，怕不怕死？”
没有人回答。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好！”阿勒坦猛地拔出弯刀，指向前方，“不怕死的，就跟我走！”
“让那些伯颜帖木儿的懦夫们看看，谁才是草原上真正的勇士！”
说完，他第一个催动战马，冲了出去。
八百名骑兵，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汇成一股悲壮的洪流，脱离了大队，消失在夜色深处。
他们离开后，一名伯颜帖木儿的千夫长，对着他们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
“一群赶着去投胎的蠢货。”
……
三十里的雪路，仿佛没有尽头。
阿勒坦和他麾下的八百骑兵，像一群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机械地在雪地上賓士。
寒风灌入肺里，像刀割一样疼。
跨下的战马，速度越来越慢，好几匹马口吐白沫，悲鸣着倒在雪地里，再也无法站起。
骑兵们只能扔掉武器，两人共乘一骑，继续前进。
队伍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死气。
“头儿……”一名亲信靠了过来，嘴唇冻得发紫，“我们……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阿勒坦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黑暗。
那些针叶林的阴影里，仿佛潜伏着无数双眼睛，正在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他知道，他们在等。
等他们跑到最疲惫，最虚弱，最绝望的时候。
“快了。”阿勒坦低声道，“就快到冰喉河口了。”
他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虚幻。
到了，又如何呢？
是解脱，还是另一场屠杀的开始？
终于，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
一片宽阔的冰封河面，出现在他们眼前，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冰喉河口，到了。
阿勒坦勒住战马，他身后的骑兵们，也纷纷停下。
许多人，直接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瘫倒在雪地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跑了一个时辰。
他们跑完了三十里。
他们……活下来了？
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在众人心中升起。
也许，那支黑衣军，已经走远了？
也许，哈萨尔只是想考验他们？
阿勒坦翻身下马，他走到河边，用刀柄敲了敲冰面。
很厚，很结实。
他直起身，正准备下令让部下们散开警戒。
就在这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看到，在上游不远处的黑暗中，有几十个黑点，正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