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光绪年间,重庆城最热闹的地方,当数朝天门码头。嘉陵江和长江在这里交汇,一年到头,帆影重叠,人声鼎沸。从早到晚,抬滑竿的、挑扁担的、卸货的、叫卖的,挤得码头像个蒸笼。就在这人间烟火最浓处,有个袍哥码头,舵把子姓陈,单名一个“义”字,人称“陈义哥”。
这陈义三十来岁,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练得一身好武艺。有人说他得过少林真传,也有人说他是武当门人,其实都不是——他是在长江浪里、码头杠棒下,自己摸爬滚打出的一身本事。这人有个特点:最重义气。码头上谁有难处,只要找上他,能帮的绝不含糊。穷人吃不上饭,他自掏腰包;船工受了欺负,他带人讨说法。就凭这点,朝天门上下,从船老大到纤夫,提起陈义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陈义掌舵的袍哥组织叫“仁字旗”,讲究的是“仁者爱人”,与那些欺行霸市、欺压百姓的码头帮派大不相同。陈义常说:“咱们袍哥人家,讲的是忠孝节义,干的是护一方水土,不是让人怕,是要让人敬。”
这一日,正是七月半“鬼节”,码头上摆满了祭江的纸船香烛。黄昏时分,陈义正和几个兄弟在码头旁的茶铺里议事,忽然一个半大少年跌跌撞撞跑来,满脸是泪,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陈、陈义哥,快、快去救救我哥!”
陈义认得这少年,是码头上挑水卖的刘家老二,他哥刘大柱是个老实巴交的挑夫。陈义赶忙扶住少年:“莫急莫慌,慢慢说,出啥子事了?”
少年抹着眼泪道:“我哥今天给‘兴隆货栈’挑货,不小心摔了一跤,打碎了两坛酒。那货栈老板胡三爷,硬要我哥赔十两银子,我哥哪拿得出来?胡三爷就叫人把他绑了,说要送到衙门去,告他‘破坏商货、意图不轨’!”
旁边一个兄弟插话道:“胡三这龟儿子,仗着他姐夫是衙门里的师爷,专在码头上欺压穷苦人。两坛酒顶多值一两银子,他要十两,分明是敲诈!”
陈义眉头一皱,问少年:“你哥现在何处?”
“还在货栈院子里绑着,说天黑前不拿钱,就送衙门。”
陈义站起身,对众兄弟道:“走,去会会这个胡三爷。”
胡三爷的货栈离码头不远,是个三进院子。陈义带着七八个兄弟赶到时,只见刘大柱被五花大绑在院中一棵黄葛树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挨了打。胡三爷四十来岁,肥头大耳,正摇着蒲扇,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胡老板,好大的威风啊。”陈义走进院子,声音洪亮。
胡三爷见是陈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挤出三分笑:“哟,陈舵把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上茶!”
陈义摆摆手:“茶就不喝了。听说我这位兄弟不小心打碎了你两坛酒,你要他赔十两银子?”
胡三爷干笑两声:“陈舵把子有所不知,我那可不是普通的酒,是上等的‘泸州老窖’,一坛就值五两!”
陈义走到树下,摸了摸绑刘大柱的绳子,又看了看旁边碎酒坛的渣子,转头对胡三爷道:“胡老板,明人不说暗话。你货栈进的‘泸州老窖’,都是三等货,一坛市价八钱银子,两坛最多一两六钱。你开口要十两,怕是有些不地道。”
胡三爷脸色一沉:“陈义,我敬你是码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给你三分面子。但这刘大柱打碎我的酒,赔多少钱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陈义也不恼,缓缓道:“朝天门码头有规矩:损坏货物,照价赔偿,不得借机敲诈。这是几十年的老规矩,胡老板不会不知道吧?”
“规矩?在这儿,我就是规矩!”胡三爷猛地站起来,“陈义,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知道你手下有些兄弟,但我姐夫可是衙门里的人!识相的就赶紧走,不然”
“不然怎样?”陈义的声音冷了下来。
胡三爷一挥手,从屋里涌出十几个手持棍棒的打手。陈义带来的兄弟见状,也纷纷亮出家伙。眼看一场恶斗就要爆发,陈义却伸手拦住自家兄弟,对胡三爷道:“胡老板,今天这事,我们按江湖规矩办。刘大柱该赔多少,我一分不少给你。但多要一文,也不行。”
胡三爷眼珠一转,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说:“既然陈舵把子这么说了,我就卖你个面子。不过刘大柱打碎的确实是好酒,这样吧,五两银子,少一文都不行!”
陈义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掂了掂,正好五两,扔给胡三爷:“放人。”
刘大柱被松了绑,扑通跪在陈义面前:“陈义哥,这钱我”
陈义扶起他:“兄弟之间,不说这些。回去好好歇着,伤好了再来上工。”
胡三爷收了银子,心里却不痛快。他看着陈义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第二天,胡三爷就去了衙门找他姐夫——师爷赵文才。这赵师爷五十来岁,为人奸猾,最擅长的就是罗织罪名、敲诈勒索。听了胡三爷的讲述,他捻着山羊胡道:“这个陈义,确实是码头上的一根刺。不过要动他,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胡三爷凑近低声道:“姐夫,我听说陈义的袍哥组织,私下里经常聚会,说不定在密谋什么对朝廷不利的事”
赵师爷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这年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三爷阴阴一笑,“再说,码头上那么多人,总有几个‘证人’吧?”
赵师爷点点头:“好,这事交给我。不过,衙门里的兄弟出工,总得有点辛苦费”
“事成之后,陈义那码头上的生意,咱们三七分账!”胡三爷拍着胸脯道。
三天后的深夜,陈义正在码头仓库里和几个兄弟商议事情——原来近日江水上涨,不少沿江住户房屋被淹,他们正商量如何救济灾民。突然,仓库大门被一脚踹开,数十名官差举着火把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赵师爷。
“陈义!你聚众结社,密谋造反,给我拿下!”赵师爷尖声喊道。
陈义站起身,面无惧色:“赵师爷,说话要有证据。我和兄弟们在这里商议救济水灾难民,何来密谋造反?”
“哼,巧言令色!拿下!”赵师爷一挥手,官差们一拥而上。
陈义的兄弟们见状,纷纷抄起家伙。陈义却大喝一声:“都别动!把家伙放下!”
一个兄弟急了:“大哥,他们这是诬陷!”
陈义摇头:“动了手,就真成了造反。我跟他们去衙门,清者自清。”
赵师爷冷笑:“算你识相!带走!”
陈义被押走了,但赵师爷和胡三爷的阴谋这才刚刚开始。第二天,他们就在码头上散布消息,说陈义已经招供,承认聚众谋反,还供出了几十个同伙的名字。这消息一传开,码头上人心惶惶,不少袍哥兄弟连夜逃走。
其实,陈义在牢里受尽了酷刑,却一个字也没招。他知道这是胡三爷和赵师爷的阴谋,若自己招供,不但害了兄弟,还会让整个朝天门码头的穷苦人遭殃。一连三天,他被鞭打、上夹棍、坐老虎凳,却始终咬紧牙关。
第四天夜里,赵师爷亲自来到牢房。看着遍体鳞伤的陈义,他假惺惺道:“陈义啊陈义,你这又是何苦呢?只要你在供状上画个押,承认聚众结社,保证不再与官府作对,我就放了你。码头还是你的码头,如何?”
陈义抬起头,虽然满脸血污,目光却依然锐利:“赵师爷,我陈义行走江湖十几年,从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你要我诬陷兄弟,诬陷码头上那些靠力气吃饭的穷苦人,除非我死。”
赵师爷脸色一沉:“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明日午时,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消息传到码头,袍哥兄弟们炸开了锅。有人说要劫法场,有人说要去找知府大人申冤。但大家都知道,知府大人去省城述职未归,衙门里现在是赵师爷说了算。
第二天一早,码头上聚集了上千人。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更多的是码头的工人、船夫、小贩,他们不相信陈义会造反,要来送他最后一程。
午时三刻,陈义被押到码头刑场。他站在台上,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陈义今日蒙冤而死,但我问心无愧!只求大家记住:袍哥人家,绝不欺压百姓;码头规矩,绝不容人破坏!我死后,望各位兄弟秉持正义,护我朝天门一方平安!”
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哭声。赵师爷见状,连忙大喊:“时辰已到,行刑!”
就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一刹那,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刀下留人!”只见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走上台来,竟是码头上年纪最大、德高望重的老船公王大爷。
赵师爷怒道:“老头,你想干什么?妨碍行刑,同罪论处!”
王大爷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面铜牌:“赵师爷,可认得这个?”
赵师爷一看,脸色大变——那竟是重庆府总兵衙门的令牌!原来,王大爷年轻时曾救过现任总兵的父亲,总兵欠他一个人情。昨晚,王大爷连夜去了总兵府,将陈义蒙冤之事禀报总兵。总兵虽不愿插手地方事务,但念及旧恩,还是给了这面令牌,命令暂缓行刑,待知府回衙再审。
赵师爷又气又怕,但令牌在前,不得不从。他眼珠一转,心生毒计:假意放人,暗中追杀。
“既然是总兵大人有令,那就暂缓行刑。”赵师爷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陈义聚众谋反的嫌疑尚未洗清,还需收押待审。”
王大爷道:“总兵大人有令,在知府大人回衙前,陈义可由老朽作保,暂回家中。”
赵师爷无奈,只得放了陈义。但他一回衙门,就叫来胡三爷和三十多名心腹官差,密谋道:“今夜子时,你们去陈义家,以‘越狱潜逃’为名,将他当场格杀!”
是夜,月黑风高。陈义在家中养伤,忽听门外有异动。他从窗口一看,只见数十名官差手持兵器,悄悄围住了房子。陈义心知不妙,对屋内的两个兄弟道:“赵师爷要下毒手了。你们从后窗走,去通知其他兄弟,日后为我报仇。”
一个兄弟道:“大哥,我们一起杀出去!”
陈义摇头:“他们人多,又有兵器,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你们快走,我自有办法。”
两个兄弟含泪从后窗逃走。陈义则提了一把单刀,推开大门,站在院中。
官差们见陈义出来,领头的小旗官喊道:“陈义越狱潜逃,拒捕顽抗,格杀勿论!”
陈义哈哈大笑:“我陈义顶天立地,何须越狱?要杀便杀,何必找借口!”
说完,他挥舞单刀,杀入敌群。虽然身受重伤,但陈义武艺高强,一时间竟无人能近身。只见刀光闪处,已有三四名官差倒地。但毕竟寡不敌众,陈义身上又添了七八处伤口,鲜血染红了衣裳。
激战中,陈义渐渐退到江边。身后是滚滚长江,眼前是数十名官差。小旗官狞笑道:“陈义,今日你插翅难飞!”
陈义看着滔滔江水,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的话:“义儿,长江是我们重庆人的母亲河,她哺育了我们,最终也会接纳我们。”
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阑珊的朝天门码头,那里有他的兄弟,有他守护了十几年的父老乡亲。然后,他仰天长笑三声:“哈哈哈!我陈义一生磊落,今日虽死,魂佑码头!”说完,纵身一跃,跳入滚滚长江。
官差们冲到江边,只见漆黑江面,波涛汹涌,哪里还有陈义的影子?
小旗官啐了一口:“便宜这厮了!回去禀报赵师爷,就说陈义拒捕跳江,尸骨无存。”
三天后,正是七月二十,民间称“江神爷生日”。清晨,有早起的渔夫在朝天门码头下游发现一具尸体,捞上来一看,竟是陈义!令人惊异的是,陈义的尸体在江中浸泡三日,不但没有肿胀腐烂,反而面色红润,双目圆睁,栩栩如生。
消息传开,码头上成百上千的人赶来观看。只见陈义静静地躺在江边石滩上,神情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最奇的是,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怎么也掰不开。
赵师爷和胡三爷听说后,也赶来查看。胡三爷壮着胆子走近,突然,陈义的双眼猛地睁开,直直瞪着他!胡三爷“啊呀”一声,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裤裆湿了一大片。
赵师爷也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快、快把他埋了!”
但码头的工人们不答应了。王大爷站出来说:“赵师爷,陈义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尸身显灵,这是有天大的冤情!按规矩,得请知府大人回来,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数千工人齐声附和,声震长江。赵师爷见众怒难犯,只得答应暂将陈义遗体安置在码头仓库,等知府回衙处理。
说来也巧,当天下午,知府大人就回来了。听说此事后,立即开堂重审。在总兵大人的压力和王大爷等众多百姓的作证下,赵师爷和胡三爷的阴谋终于败露。最终,赵师爷被革职查办,胡三爷被判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半数用于补偿被欺压的码头工人。
陈义下葬那天,朝天门码头万人空巷。当棺材即将入土时,突然有人惊呼:“快看陈义哥的手!”
只见棺中陈义紧握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掌心中各握着一枚铜钱——正是他平日里救济穷人时常用的那种。有人说,这是陈义在告诉世人,他一生清清白白,两袖清风。
从此,朝天门码头上多了一个传说:每年七月二十,若是有人在江边遇到难处,总会有个高大汉子出手相助,事成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人海中。有人说那是陈义的英魂不散,仍在守护着他热爱的码头和百姓。
而袍哥码头的兄弟们,将陈义的故事一代代传下去,教导后辈:做人要像陈义哥那样,重义轻利,护佑乡里。这,才是真正的袍哥人家。
至今,重庆的老人们谈起朝天门码头,还会说起那个面色红润、双目圆睁的陈义哥,说他不是死了,是成了江神爷,永远守着长江,守着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