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肠径”的入口,像一张隐藏在荧光苔藓与扭曲藤蔓后的、深不见底的巨口。当最后一人侧身挤过那道被惊蛰等人勉强拓宽的裂隙,踏入其后的黑暗时,来自“灵源”溶洞的微弱荧光便彻底被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坍缩为纯粹的、带有重量的墨色。
黑暗并非无声。相反,各种细微的、被放大的声响充斥耳膜:前方探路者粗重压抑的呼吸、衣料摩擦岩壁的窸窣、脚下碎石滚落的轻响、以及四面八方隐约传来的、如同叹息般的气流呜咽声。空气不再清新,带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和隐约的金属锈蚀味,温度也明显下降,寒意顺着湿透的衣衫渗入骨髓。
苏轶紧跟在惊蛰带领的开路小组之后,手中紧握着一支刚刚点燃的“水灯”棒——这是最后的光源,必须极度节省使用。微弱的光芒仅能照亮身前数尺,映出湿滑的、布满凿痕的岩壁和脚下崎岖不平、时宽时窄的路径。通道果然如地图所载,曲折回环,岔道频现,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俯身爬行才能通过。
“停!”前方的惊蛰忽然举起拳头,低喝一声。队伍立刻静止,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惊蛰侧耳倾听片刻,又举起手中那个公输车指导制作的“风窥子”——一个绑在细藤上的、刻有简易风向纹的轻薄石片。石片在微弱气流中轻轻转动,指向左侧一条稍宽的岔道。而右侧一条更狭窄的岔道口,则隐隐有更冷的、带着些许酸涩气味的风吹出。
“左侧风温,右侧风寒带异。”惊蛰回头,用极低的声音对苏轶道,“顶部微光看不太清。”
苏轶抬头,眯眼望向通道顶部。在“水灯”棒极限的光晕边缘,隐约能看到几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遥远星辰般的冷光,镶嵌在岩层中。他努力分辨那些光点的相对位置和微弱指向。地图提示“循星辉所指”,那些天然矿物微光在特定角度下,会隐约连成指向正确路径的虚线。
“往左。”苏轶根据记忆中对星图口诀的理解和对那几点微光的粗略判断,做出了决定。没有时间犹豫,每一次选择都关乎生死。
队伍再次移动,拐入左侧岔道。通道更加狭窄,有时甚至需要卸下背囊侧身挤过。负责背负公输车的两名壮硕工匠格外吃力,汗水混合着岩壁的湿气,浸透了他们的衣衫。阿苓紧跟在担架(已改为简易背负架)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就这样,在绝对的黑暗与压抑中,依靠着零星“星辉”指引、对气流温度的感知、以及惊蛰和老默等人极其敏锐的直觉,队伍像一条沉默的蚯蚓,在“盘肠径”的迷宫中缓缓蠕动了整整一日(根据体感和有限的计时沙漏估算)。期间经历了数次险象环生的选择:一次误入一条看似宽敞、却很快变得异常潮湿泥泞、并伴有沼气味的死路,不得不狼狈退回;一次在攀爬一段陡坡时,一名年轻工匠脚下打滑,险些带着背负的物资滚落深沟,幸亏前后之人死死拉住。
体力在迅速消耗,携带的苔藓干粮和鱼干只能勉强果腹,无法补充太多能量。黑暗和封闭的环境开始侵蚀意志,焦虑和绝望的情绪如同通道中的寒意,悄然蔓延。只有苏轶、惊蛰、青梧等核心成员不时压低声音的鼓励和明确的指令,以及那始终被小心保护着的、承载着地图和希望的遗卷木盒,维系着这支队伍最后的精神纽带。
终于,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转弯、爬行、抉择之后,前方探路的山猫传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看到亮光了!不是‘水灯’,是是前面透下来的!还有风声!”
队伍精神一振,加快脚步。通道开始明显向上倾斜,前方出现了朦胧的、灰白色的微光,不再是地底的荧光,而是类似天光透过厚厚介质散射下来的模样!同时,一股强劲的、带着干燥尘土气息的气流,从上方呼啸而下,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抵达了“盘肠径”的尽头,也是“悬魂梯”的起点!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近乎垂直的筒状竖井,井壁粗糙,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凿窝和天然裂隙。井口极高,向上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晕,根本看不到顶。强劲的气流正是从上方灌入,在竖井中形成呜咽的怪响,卷起细小的尘土和碎石,扑打在脸上生疼。井壁上,那些人工开凿的浅窝,便是唯一的攀爬路径——“悬魂梯”。
而根据地图和推算,距离那个关键的“午时正刻,地气上升”的窗口,已经不足三个时辰!他们必须在午时前,攀爬上这不知高度的“悬魂梯”,抵达顶端的“风眼”!
没有时间休整,甚至没有时间恐惧。
“检查装备!捆绑牢固!惊蛰,你带山猫、地鼠先上,负责固定沿途绳索,探明最难段!”苏轶嘶哑着嗓子下令,强风几乎要将他的声音吹散,“鲁云,组织匠人,协助背负者和体弱者,用绳索串联,确保无人掉队!老默,带人殿后,注意下方动静!青梧,随时观察气流变化,接近午时时提醒!”
最后的冲刺,开始了。
惊蛰和山猫、地鼠,如同三只灵猿,将粗韧的苔藓绳索捆在腰间,口衔短刃,手脚并用,迅速向上攀爬。他们需要在那些湿滑的浅窝和裂隙中寻找可靠的着力点,并将携带的辅助绳索固定在稳固处,为后续大部队提供借力和保护。强劲的下行气流增加了难度,好几次,惊蛰险些被风吹得脱手,全靠过人的臂力和核心力量稳住。
下方,鲁云指挥着匠人们,用剩余的所有绳索,将队伍串联起来,特别是负责背负公输车和重要物资的人员,更是重点保护对象。每个人都将背囊捆紧,短刃插在趁手处,准备迎接这场对意志和体力的终极考验。
苏轶将最后那支“水灯”棒交给青梧,自己则准备紧随第一批攀爬者之后。他左臂的旧伤在寒冷和用力下隐隐作痛,但此刻已完全顾不上了。
当惊蛰等人向上攀爬了约十丈,并固定好第一段牵引绳后,苏轶深吸一口气,抓住绳索,踩上了第一个浅窝。
触手冰凉湿滑,落脚处仅容半只脚掌。强劲的气流从上方压下,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人拍回深渊。每一次向上挪动,都需要全身肌肉紧绷,寻找那微不足道的平衡和借力点。粗糙的岩壁摩擦着掌心,很快便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下方是令人眩晕的黑暗,上方是遥不可及的光晕。
攀爬的队伍像一串挂在绝壁上的蝼蚁,在狂风中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上蠕动。沉重的喘息声、绳索摩擦声、以及偶尔滑脱时惊起的低呼和同伴的拉扯,交织成一曲地底求生最后的悲歌。
公输车被牢牢绑在了一名最强壮工匠的背上,老人紧闭双眼,嘴唇紧抿,将全部的信任交付给身下的年轻人。阿苓紧随其后,她的体力本不算强,但坚韧的意志支撑着她,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定。
时间在极度痛苦的攀爬中缓慢流逝。每上升一丈,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中途有人体力不支,短暂悬停在绳索上喘息;有人掌心磨破,鲜血染红了岩壁,却只是胡乱用布条一裹,继续向上。相互鼓励的低语,在风声中断断续续:“坚持就快到了抓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轶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失去知觉,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嘶鸣时,上方传来了惊蛰激动而扭曲的呼喊:“到平台了!快!地气地气好像开始变了!”
苏轶奋力抬头,只见上方约两三丈处,惊蛰等人的身影模糊地站在一处相对宽阔的岩台上。而此刻,一直强劲向下压迫的气流,似乎真的开始减弱,并且隐隐有了一丝向上托举的感觉!虽然依旧紊乱,但那变化确实存在!
“地气上升开始了!快!最后一段!”苏轶精神大振,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疯狂向上攀去。下方众人也感受到了气流的变化,求生本能被激发,速度陡然加快。
当苏轶终于被惊蛰和山猫合力拉上那片狭窄的岩台时,他几乎瘫倒在地。岩台前方,是一个倾斜向上的、更加狭窄的裂缝,强劲的气流在这里形成呼啸的漩涡,卷动着尘土和枯叶——那便是“风眼”的入口!透过裂缝,已经能够看到外面晃动的、模糊的绿色光影和真正的、耀眼的天光!
他们成功了!他们抵达了“风眼”之下!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风眼”的气流如同狂暴的巨兽在狭窄的喉咙中喘息,时而向上猛吸,时而向下喷吐,卷起的碎石打在岩壁上噼啪作响。地图警告,“出入需趁其‘息’时”,即气流相对平稳的短暂间隙。
青梧被拉上平台,他脸色苍白,却强撑着观察气流,手中掐算:“午时正刻将至!就是现在——风要转了!准备冲!”
话音刚落,那狂暴的向上吸力陡然一滞,紧接着,一股同样强劲但方向向外的气流猛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这是“风眼”的一次呼气!
“就是现在!冲出去!”苏轶声嘶力竭地大吼。
没有犹豫,惊蛰第一个伏低身子,如同离弦之箭,迎着那向外喷吐的气流,猛地扎进了狭窄的裂缝!身影瞬间被光明吞没。
“快!跟上!”苏轶推着身旁的人。山猫、地鼠、鲁云一个接一个,紧随着惊蛰,冲向那片刺眼的光明。背负公输车的工匠低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埋头冲了进去。阿苓紧随其后。
苏轶让青梧先行,自己则留在最后,催促着最后几名殿后的锐士。当最后一人也扑入裂缝后,苏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下方无尽的黑暗和那条用血汗铺就的“悬魂梯”,然后一咬牙,也纵身跃入了那片狂暴的光流之中!
瞬间,巨大的力量将他抛起、旋转,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呼啸,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视物。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完全无法控制方向,只能蜷缩身体,护住头脸。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砰!”一声闷响,夹杂着草木折断的声音。苏轶重重地摔在了一片松软潮湿的土地上,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左臂传来钻心的剧痛。
他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睁开被强光和尘土刺激得泪水横流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蓝天!白云!刺眼的、温暖的阳光!
摇曳的树影!茂密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草丛!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苍翠的群山轮廓!
他出来了!他们真的从那个黑暗绝望的地底世界,回到了阳光普照的地面!
紧接着,周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呻吟声、以及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声。惊蛰、山猫、鲁云、青梧、阿苓、老默一个个人影从附近的草丛、灌木丛中挣扎着爬起来,虽然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但脸上都洋溢着死里逃生的狂喜和茫然。
公输车被小心地放在一棵大树下,老人仰望着透过叶隙洒下的阳光,老泪纵横,喃喃道:“天日重见天日矣”
阿苓顾不上自己,立刻去检查众人的伤势,尤其是陈穿(已安葬)和公输车。
苏轶强忍剧痛,拄着一根折断的树枝站起,环顾四周。他们身处一片茂密的山林之中,“风眼”的出口是一个位于陡峭山壁上、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的狭窄裂缝,此刻仍在向外吹拂着强劲的气流,卷动草木。这里地势颇高,可以俯瞰下方郁郁葱葱的山谷。空气清新得令人沉醉,带着植物和阳光的气息,与地底那种凝滞的、混合着矿物和腐朽的气味截然不同。
他们还活着,他们自由了。
然而,这自由如此脆弱。他们身在何处?属于哪方势力范围?附近是否有村庄、驻军?后方“风眼”通道是否会被追兵利用?他们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物资几乎耗尽。
短暂的狂喜过后,现实的压力再次袭来。
“惊蛰,老默,立刻派出哨探,警戒四周,弄清大致方位和地形!”苏轶迅速收敛情绪,沉声下令,“青梧,阿罗,尝试辨认山势走向,对照遗卷和记忆,判断我们可能的位置。鲁云,带人收集可用物资,寻找水源和临时遮蔽处。阿苓,优先处理重伤员。”
“我们出来了,”苏轶目光扫过每一张劫后余生的脸,声音坚定,“但战斗远未结束。黑石谷已成过去,陵阳同袍尚在囹圄。这阳光下的生路,是我们用命搏来的新起点,也是我们履行承诺、继续抗争的开始。”
“现在,让我们先弄清楚,我们究竟站在了哪里。”
阳光刺眼,山风凛冽。这群从九地之下挣扎而出的幸存者,站在陌生的山林中,带着一身的伤痛和仅存的火种,再次面对着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世界。
风眼重生,荆棘满途。前路何方?唯步履不息。